上卷_第三章 樽前聚散少悲歡 上

南北兩朝劃江而治,長江就成了天然的邊界屏障,唯一的例外是落霞關。落霞關是先帝當年力挽狂瀾擊潰丁零騎兵阻止北方蠻族進一步南下的地方,自那年丁零潰敗後,就再也沒能在落霞關前進一步。這裏成了南朝在江北的唯一一處國土,自然也就成了南北雙方各種情報集中交換的地方。而在北麵與落霞關一山之隔的,就是北朝在南部邊境唯一的陸上重鎮昭明。

楚勒指派了一名親信飛馬翻過昭明山,喬裝改扮後進入落霞關,找到這邊接應的人打聽了一番之後匆匆離去,幾乎同時,落霞關裏一隻信鴿騰空南飛,過了江在燕回渡落下,另一隻信鴿接力傳遞消息,一路南飛,換了三隻鴿子,到晚飯時分,消息就送到了鳳都城皇宮南邊的一排公廨院中。不久公廨裏有人飛馬奔出,前往明光軍大營傳令,消息被層層轉達,最後終於送進了鳳都城外紫微湖畔一處宅子裏。

這裏遠離鳳都最繁華的地段,卻因為臨湖幽靜,是一處避人耳目的好地方。這裏本是羅家舊產,當年羅家滅門的時候被充公,到羅邂回來後才想辦法重金購回,作為自己在城外的一處居所。

聽完來人的報告,羅邂也顧不得晚飯隻吃了一半,匆匆帶了幾個人就出門去。與此同時,在院外樹林裏暗藏的“釘子”將這一切動靜都記下來飛快地匯報給了龍霄。

其時龍霄剛從宮中輪值完回到府上,換了衣服進來和永嘉公主說笑了一會兒,環顧周圍不見離音,於是問:“離音哪兒去了?”

“擺弄鸚鵡去了。”永嘉坐在梳妝鏡前,正小心往額間貼金鈿,光色漸暗,她貼了幾次都沒有貼正,不由心浮氣躁,衝窗外高聲吩咐:“去看看離音在哪兒,快把她叫來。不伺候我也就算了,連駙馬都怠慢了,我看她是想挨板子。”

龍霄自然聽得出她話外的意思,笑嘻嘻蹭過去挨在永嘉身邊坐下:“不過隨口一問,你瞧瞧你著酸勁兒。”

永嘉推他:“你讓開些,把光都擋住了。”

龍霄反倒更膩過去,從她手中接過金鈿:“我來給你貼。”

永嘉白他一眼,“怎麽敢勞動駙馬幹這些瑣碎的事兒,你的手是執槍握劍的,貼花鈿可是大材小用了。”話雖如此,卻也就勢放了手。

“這個點兒了,你還要出門?”

“嗯,進宮。”永嘉盯著銅鏡,指揮龍霄:“再往上點兒,哎,別太多,對,這樣就好。”

龍霄細心貼好,又用手指穩穩壓了壓,才不經意地問:“這會兒進宮?宮門就要關了。”

“晚上就在宮裏住,不回來了,你別等我。”永嘉拿起眉筆,瞟了一眼龍霄,“怎麽?你不是剛從宮裏回來嗎?還舍不得?要舍不得就再跟我進去。反正你執掌內廷宿衛,進出皇宮比我還要方便。”她湊到鏡前,細細描畫著眉毛。

龍霄失笑:“我還進宮幹什麽?好不容易才放出來。你去幹嘛?別動,這兒沒畫好。”說著不由分說接過她手中眉筆,為她補妝。

永嘉任他給自己畫,沉默了一小會兒,低聲說:“今天是我母妃的忌日。”

“哦……”龍霄放下手中的筆,有些意外:“我倒是第一次知道。”

永嘉淒然笑了一下,“母妃不得寵,身子一直也弱,我七歲的時候就被送到李妃那兒養,說是她病得厲害,怕把病過給我。從那以後就再沒見過她。她死的時候父皇在湯泉宮避暑,到底也沒回來。她就那麽孤零零地去了。我也是過了好久才聽說了,那時候小,不知道該怎麽辦。還是阿丫陪我去母妃寢宮祭拜。從那以後她每年都陪我去,如今連她也死了。”永嘉說到這裏轉過頭去不讓龍霄看見自己的眼淚。

“我陪你去吧。”龍霄柔聲說,滿眼都是憐惜。

永嘉背著身子抹了抹眼睛,這才回頭,瞧著他冷笑:“你要想進宮就自己去,別借我的名義。誰不知道你進宮是想見誰去!”

“你……”龍霄對她突然變臉又是無奈又是惱怒,苦笑:“好,好,隨你怎麽說,我不去還不成嗎?你要進宮就趕緊,再一個時辰宮門就落鑰了。我跟陸昌平他們打個招呼,讓他多照應,你也不用胡思亂想,這樣行了吧?”他歎了口氣,站起來走了兩步,在永嘉的另一邊坐下,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看著自己,嚴肅地說:“這是永德死了之後你第一次進宮。如今宮裏跟以往不一樣了,你多留點兒心。”

永嘉哼了一聲:“阿丫當年把我鎖在百癸宮你都沒這麽大驚小怪過。”

“她是你親妹妹。你們倆從小就這麽打打鬧鬧,再怎麽鬧也不會傷你。但如今不一樣,如今後宮是琅琊王和……和她的勢力。”他說到那個“她”的時候,顯出惱恨的神情來,倒是讓永嘉看在眼裏,心頭一鬆。

龍霄說完話突然覺得異樣,回頭發現離音在門口站著,並不進來,也不知道聽了多久。於是笑道:“你伺候完那些鸚鵡了?”

離音板著臉:“聽說駙馬要打我板子,我自己來領罰。”

“不過是說笑,你當什麽真?”龍霄對離音的額外寬宏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從來沒有女人對自己總這麽不冷不熱的,似乎每一句話都充滿了譏諷,但又透出一種共享某種隱秘的人之間才會有的親昵。

永嘉冷眼看了看兩人,也不再說什麽,喚來團兒換好衣服,匆匆出去。

龍霄和離音一直將她送到中庭之外,看著她乘了小轎出去,才一起慢慢往回走。

龍霄問:“鸚鵡都還好?”

離音看著腳下,頭也不抬:“前兩天丟的那隻飛回來了,看上去是餓了好幾天,我剛才給它喂了點兒上好的黍米。”

“上好的黍米?”龍霄停下腳步,站在庭院裏望著西邊如血的火燒雲,“江南好黍米不多,如果沒有了來跟我說,我幫你弄。”

離音一怔,隨著他的目光也望向那片雲。仿佛一團紅蓮業火在天邊燃燒,照見的是人世間所有的人的過往今夕。她想說一聲謝謝,卻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龍霄回過頭,見離音怔怔瞧著自己,目光中滿是惆悵,心中隱秘地砰然一動,隨即迅速換上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譏笑地問她:“怎麽,不過一點兒鳥食,至於感動到這個地步嗎?”

離音迅速搖了搖頭,突然說:“其實今天也是羅三的忌日,隻怕她進宮是……”

龍霄微微一笑,打斷她的話:“你不也時時惦念著舊日主人嗎?我龍霄什麽人,豈會吃一個死人的飛醋。”

離音一怔,忽然覺得自己的確有些小人行徑,麵上燒紅,匆匆轉身要走,忽覺臂上一緊,被龍霄拽住。她怒目而視:“你要做什麽?”

龍霄趕緊放手,將兩隻手高高舉起,表示自己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問問你,想不想跟我出去逛逛?”

“現在?”離音看了看即將暗淡的天色,“去哪兒?”

“明光軍大營。”

永嘉公主拜祭完母親後並沒有回白癸宮,遣散身邊侍女,自己獨自掌著燈籠來到明廬外麵。明廬本是先帝的書房,先帝禦極後不近女色,便常年在明廬就寢,這裏也就成了實際上的寢宮。幼帝即位後永德把持內外事務,將幼弟安置在明廬教養,並不讓他與太後母子相聚。自從中秋之後,皇帝已經被太後接回居延宮去,這裏也就冷落下來,隻留下幾個年老的太監平日掃灑維持。天氣漸冷,又黑得早,老太監們早早就將明廬大門下了鎖聚到屋裏喝酒賭錢去了。

永嘉也不去驚擾他們,自己走到明廬外的台階上,用燈籠仔仔細細地照著腳下的漢白玉看了半天。事情過去多年,早已經不見了印記。而她,這才是第一次能親身到這裏來。她怔怔呆立半天,瞪著漢白玉台階,用盡力氣去想象那人當初在這裏被杖斃還麵帶微笑的模樣,然而腦中卻一片空白,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那樣一個明朗溫柔的人,會在血泊中死去。

他是她少女豆蔻年華最美好的記憶,即使中間發生了很多事情,即使她已經將情絲係在了別人的身上,卻總覺得還應該再來給那人一個交代。他為她而死,為她惹出了羅家的傾覆,永嘉公主再不懂事,也要來做個了斷。

永嘉放棄了無謂的努力,從懷中掏出一支蘆葦做的哨子。不過是草木之質,這幾年雖然精心保管,也已經幹枯得一碰就會碎了一樣。這是她下嫁龍霄的那天永德悄悄給她的,是永嘉和羅三的定情之物。羅三在被杖斃的現場,親手交給永德拜托她轉交的。

永嘉鼻翼發酸,他到臨死,還想著她。

“你父皇打了他一百杖,聽說其實到五十杖的時候就沒氣了。”冷冰冰的聲音響起,嚇了永嘉一跳,她回頭,看見慘白的月光下,羅邂不知何時來到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