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二十九章 皆雲帝子善鼓瑟(一)
葉初雪站在平宗書房門口,手搭在額頭前,遮擋住刺目的陽光,仰頭朝著台階上望去。阿陁從裏麵出來,驚訝地看著她。
葉初雪笑道:“麻煩小哥通報一聲,我要見見殿下。”
經過了上次晗辛的事情之後,阿陁不敢大意,點了點頭飛快地進去通報。葉初雪便立在雪地裏等著。這幾日接連大晴天,天藍的像是一泓深不見底的湖水。一朵朵的白雲慢悠悠地從頭頂浮遊而過,時而遮住了陽光,投下大片的陰影,時而又被陽光俘獲,輪廓被鑲嵌成金色的。
葉初雪不敢多看。北方的陽光出乎她意料地熾烈,總覺得多看兩眼就會被灼傷一樣。她喜歡閉上眼,將臉迎向陽光,讓那種針刺一樣的熱度能夠穿透皮膚,順著血脈向深處延展。她奢望著能有一絲光亮穿透心底那團黑暗。但也許冬天的陽光太過孱弱,從來沒有任何光芒能夠深入到那個地方。
阿陁出來,恭敬有禮地回複:“殿下請葉娘子在外廳稍候片刻。葉娘子,請進來。”
葉初雪道了聲謝進了門在坐床上坐下,聽見裏間似乎有兩三個人在議論著什麽,具體說什麽卻一個字也聽不清。阿陁挪過熏籠來,葉初雪靠在隱囊上,將腳上靴子脫了,搭在上麵,溫溫軟軟的熱氣熏烤著腳心,寒意這才被驅散了些。她舒服地歎了口氣,抬眼見阿陁站在一旁,笑了笑,溫言問道:“殿下在見什麽人?像是爭吵得厲害?”
阿陁還沒來及回答,聽見裏麵平宗招呼他:“阿陁,你進來。”
阿陁不敢耽誤,連忙進了內室。屋裏除了平宗平衍,還有大鴻臚洪兆麟,太史令高健,光祿勳長孫鴻,以及晉王府長史裴緈等人。光祿勳長孫鴻是幾個人中年紀最大的,他出身軍旅,體格健壯,阿陁進屋時他正揮著手慷慨激昂地大聲說:“當然要立時便斬,當斷不斷,有什麽可拖的!”
平衍低聲安撫他:“沒說不斬,隻是眼下時機不算好……”
長孫鴻紛紛不平地打斷他:“當然不好,好時機卻讓你們給耽誤過去了。”
平衍見說不通,無奈地搖了搖頭,那眼去瞧平宗。平宗卻招手讓阿陁過來,將自己正喝著的一杯漿酪遞給他,低聲吩咐:“讓她喝。”說完便又轉向長孫鴻等人,似乎從未將注意力移開過。
阿陁捧著杯子出去,從長孫鴻身邊經過的時候,差點兒被他揮舞的手掃到,幸虧阿陁敏捷,趕緊貓著腰往外走。身後猶聽他聲如洪鍾地說:“這批人作惡已久,殺了才能振奮人心。”
阿陁出來,見葉初雪仍然雙腳搭在熏籠上,自己坐在床沿低頭垂目從後頸到腰都挺得筆直,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她聽見他的腳步聲,睜開眼,麵上的笑容和藹,雙目灼灼,光彩照人,像是知道他有話說,隻是微笑沉默地看著他。
“葉娘子,殿下給你的。”
“多謝了。”葉初雪接過來,湊到鼻子跟前聞了聞,微微皺起眉頭,問:“他怎麽說的?”
“殿下說:‘讓她喝’。”
葉初雪眨著眼怔了怔,似乎聽見了十分好笑的話,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笑著問:“就這三個字?”
阿陁愣愣地點了點頭,被她瞧得突然不好意思起來,臉一紅,慌忙說:“葉娘子你先坐,我去燒些水來。”說完丟下葉初雪自己慌張跑出門去。
葉初雪搖了搖頭,看看手中那杯漿酪,輕輕抿了一口,皺起眉來,正想扔開,裏麵平宗突然打開門出來看著她:“喝了。”
葉初雪對他皺眉,平宗視若不見,堅持地說:“喝了。”他似乎極有耐性,哪怕身後書房裏吵成了一團,也一定要看著葉初雪把那杯東西喝完。葉初雪歎了口氣,又喝了一大口,皺眉咽下去,瞪了他一眼。平宗這才滿意地笑笑,又縮回去繼續聽長孫鴻的吼叫。
自打在王府中住下來之後,平宗就總是要求葉初雪要盡量地食肉飲酪。葉初雪起初十分抗拒,也鬧過幾次脾氣,直到上回看著幾個平宗送來的侍女被她在門外關了一宿,也不見有什麽大礙,才突然意識到其實在北方要生存下去,除了要擺脫各種危機之外,也要適應北方的飲食。
“隻有這樣才能活下去。”當平宗見她開始接受那些食物感到驚訝的時候,她這麽說。她知道平宗能明白她所說的活下去是什麽意思,也知道他不信。所以他會時時出其不意地考驗她,想要看出她的決心究竟有多大。
葉初雪皺著鼻子閉眼將杯中漿酪都喝了下去。
裏麵似乎終於吵完了,門打開,葉初雪看著那些重臣們魚貫而出。除了平衍,其他人她都沒見過,卻在心中將這些臉默默地一個個與名字對應上。那些人也對她會出現在這裏十分驚訝,尤其洪兆麟身為漢官,嚴守漢人禮教,見到一個女人赫然出現在外官麵前,驚詫得合不攏嘴。葉初雪倒是被他這幅模樣逗笑了,正經斂袖行禮,再抬頭是對上了平衍好奇的目光。葉初雪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直到少年們將他送出去。
平宗將眾人送出門外,這才回轉身來看她:“你怎麽來了?”
“來道謝呀。”葉初雪仰頭看著他,一頭黑發在陽光下泛著光,引得平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怎麽樣,那些烏斯那草汁送到了?”
“多謝你沒有聲張,已經洗過了。”她低下頭,姿態難得柔婉,略帶羞澀地偷偷抬眼向他瞧過來,臉頰一層淡淡的紅暈,惹得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臉。
“你今日的氣色不錯?”
葉初雪朝他書房中看:“沒人了吧?我可以進去嗎?”
平宗卻大大地詫異了:“你居然還會問這種話?你不一向不請自來的嗎?”
“就一次,哪兒有你說的那麽沒臉沒皮啊。那次不也是為了找東西嗎?如今該找的你都給我看過了,還有什麽好窺探的?”她說起上回被逮住的事兒氣定神閑,倒像是他的錯一般。
平宗笑了起來,想想確實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便拉起她的手:“還是到裏麵來吧,裏麵暖和。”
屋裏確實比外間要溫暖許多,葉初雪進來,借著脫去錦裘外氅的機會四周看了一眼,見之前那些人用過的杯碗盤筷還在,笑道:“人家好不容易來了,你就在這裏招待他們?”
“都是來議事的,哪兒有那麽多規矩。”平宗說完琢磨了一下,又笑著解釋:“以前我在英華殿那邊處理公務,遇到飯時宮中會賜食。咱們府中卻沒有這樣的規矩。你這話倒是提醒我了,以後再有人在這邊說的時間長的,還是要正經請人家吃點兒好的。”
“這才應該嘛。要不然人家不潛心盡力給你辦事了可怎麽辦。”她隨口答著,也看不出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目光仍在四周打量,冷不丁地問:“那麽你們最後討論出結果了嗎?”
平宗一愣:“什麽?”
“你們不是在討論到底該如何處置崔晏那批人嗎?最後的結論是什麽?”她看著他的眼睛,明確地問出來。
“你怎麽知道的?”他皺起眉頭來,好奇心戰勝了戒備心,在責備她不該打聽朝中政務之前,首先想到的是莫非她在外麵等了那麽一會兒就能聽見裏麵爭吵內容?
她狡猾地笑了笑,卻不回答他的問題,繼續說:“崔晏那批人當初可是被你扣上了私通南朝的罪名,證據就是我。”說到這兒,眼波流轉,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也不知誰才是真正私通呢。”
平宗被她瞟得心頭一癢,一把將她拽到身前,問:“你到底幹什麽來了?”
阿陁進來稟報:“殿下……”他一進屋,便看見葉初雪雙臂纏繞在平宗脖子上,兩人緊緊貼在一起,一點兒空檔都沒有。阿陁登時臉漲得通紅,期期艾艾望向平宗。平宗卻正被葉初雪纏住親密,連朝這邊看的功夫都沒有。阿陁想了想,默默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