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二章 何處初雪漫胡天(一)

至正七年的第一場雪下了一整晚,到清晨方才牽扯不清地漸漸止住。天色被雪光映得額外明亮,即便隔著窗簾床幔,也足以讓人看清身邊的一切。

平宗就正在盯著身邊的女人出神。身下到處都是一夜荒唐的痕跡,衣物淩亂地拋在床下,被褥堆在腳邊,床幔隻有一半放下,另一半晃悠悠掛在黃銅鎏金的鉤子上,還在無風自揚。床單早已經皺得不成樣子,被那個女人卷在身下,與兩條雪白的大腿糾纏在一起。她的右腳腳踝係著一個銀質的鈴鐺。平宗的目光順著她的腿向上看,白皙滑膩的肌膚比外麵的雪色還要刺目,她趴伏在床上,腰肢柔軟纖細,從臀到肩形成好看的起伏線條,圓滑的肩膀一半裹在綾緞床幔的後麵,烏黑的長發披散,遮住半張麵孔,卻遮不住她又長又翹的睫毛。

平宗順手撥開她頰邊的發絲。天光落在她的頭發上,形成一層近乎深紫的光暈。她臉上還帶著沒有完全褪去的潮紅,感受到他從頭發滑落腰間的手,貓兒一樣睜開眼,衝平宗露出個慵懶的笑意來。

“你是誰?”他欺身過去,趁著她翻身整個人覆在她身上,手遊走在她的胸前,貼近耳邊低聲問。

她卻狡猾地躲過他的挑逗,小魚一樣從他懷中滑了出來,扯過緞被蓋住身體,“我?我就是我。”聲音嬌慵,還帶著歡愛過後特有的暗啞,聽得平宗心頭貓撓一樣**不安。

“是問你的名字。”他哪裏容她逃脫,握住一隻白玉一樣的腳踝,順著小腿肚細細密密地親吻,一邊鍥而不舍地追問:“你叫什麽名字?”

“一定要有名字嗎?”她似乎有些不以為然,卻也並不再堅持,目光落在窗外積雪的屋頂上,說出自己的名字:“初雪。我的名字,叫初雪。”

“姓什麽?”他並不滿意,一定要弄個明白。

有那麽一瞬間,她的表情變得透明,但隨即那種慵懶的笑意又回來,眼波流轉,手從他的臉頰一路輕拂到胸膛前,手掌按在他心跳的地方,淡淡地說:“沒有家的人,也沒有姓。要不然你幫我想一個吧。”

他於是哈哈笑了起來,“這樣倒是灑脫。不如就姓玉吧,像玉一樣溫潤誘人……”話到後麵變得含混,他忙著去品嚐像玉一樣溫潤的肌膚,有些無暇他顧。

她摟緊埋在自己頸側的頭,手插進他的頭發裏,咯咯地笑,像個耐心的主人縱容寵物與自己的親昵,聲音卻出奇地冷靜:“我姓葉,樹葉的葉。”

但主人不會一直耐心下去,她隻給了他一小會兒時間,隨即便推開他,翻身下床,腳踝上的鈴鐺響個不停。平宗不滿足,抓住她的胳膊問:“你去哪兒?”

葉初雪回眸一笑,長發落在肩上,越發襯得她膚色如玉,“去嫁人。”

晉王平宗遇見這個女人,是在長樂驛。

長樂驛距離昭明五十裏地,平宗帶著親衛巡視沿江各處布防已經出來了半個月,昭明是最後一處關防。天氣漸冷,按照計劃,這次巡視完後,他就該將駐蹕轉移到龍城去。北方嚴寒,入冬前有太多的事務要處理,身為北朝的攝政王,軍政大權都在他一個人手中,很多事情卻不得不親力親為。

平宗少年時是軍旅出身,此後雖然高官顯貴,養尊處優,卻始終保持著軍人的幹練風格,巡視布防照例不用車駕,隻帶著一百二十名賀布親衛縱馬奔馳在長江防線上。丁零男兒,各個都是天生的騎手,攝政王麾下自然都是最好的天都馬,日行百裏毫不在話下。他們一大早從臨川出發,計劃在長樂驛休息,要趕在天黑前到達昭明。

那個女人就出現在長樂驛。

一群漢子都又累又餓,鬧哄哄在館子裏吃著羊肉湯餅,平宗自然不跟他們一起,但也隻是用屏風圍出個隔間來,讓兩個親隨伺候吃飯。吃的東西也沒有太大不同,照樣是羊湯麵餅,隻不過裝羊湯用的是細瓷碗,麵餅被切成了整整齊齊的菱花形狀,盛在盤子裏送上來。驛丞幹了一輩子,眼睛毒得很,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光看這陣勢也知道是個得罪不起的人,專門命人溫了酒給平宗送來。平宗卻自律甚嚴,這一趟出來約束這幫親衛白天不能喝酒,自己自然也不能破戒。

“楚勒,去把酒退了,咱們不喝。”他埋頭喝羊湯,頭也不抬。

驛站小二手足無措,連忙解釋:“這是我家驛丞大人額外送的,大人……”他囁囁喏喏有些說不下去。

平宗抬頭看了他一眼,知道是怕回去被上司責罵,衝楚勒使了個眼色。楚勒會意從懷中掏出兩枚銅錢,拇指一彈拋給他:“接著。”

小二驚喜,連聲道謝。

突然聽見有個女人笑道:“好酒不能溫兩遍,退了豈不可惜。”

原本熱鬧的外間突然變得鴉雀無聲,隻有一隻鈴鐺,隨著腳步起伏輕輕響動。那個女人就這麽赤著腳,披著發,帶著她腳踝上的鈴鐺,穿過一百二十個漢子火辣辣的目光,走進了平宗那個小小的隔間。隔間裏隻放著一個矮幾,平宗趺坐 在幾後,眼看著這個長衣飄飄的女人走到矮幾的對麵側坐下,身子軟軟地靠在矮幾上,笑眯眯地問他:“將軍這酒要是不喝,可不可以賞了我?”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楚勒,他和另一名親隨焉賚幾乎同時動作,一起撲上去把那個女人架開喝問:“你是什麽人?哪兒來的?想要幹什麽?”

平宗眯著眼不動聲色地一邊瞧著她一邊吃湯餅,外麵的賀布親衛聽見裏麵的動靜才回過神,立即湧過來十好幾個人,都被他沒好氣地揮手斥退:“吃你們的去吧,她要是個刺客這會兒早就得手了,還等你們來?”

那女人毫不反抗,一任楚勒和焉賚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個遍,秋水一樣的眼睛隻在平宗身上打轉:“還是殿下明白事理,不過是來討口酒喝,這麽大驚小怪,真讓人傷心。”

楚勒他們沒有搜出任何結果,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隻能訕訕地掰住她的雙臂等待平宗發落。

“行了,她要想對我不利,隻能用頭發把我勒死。別大驚小怪的,都下去吧。”平宗打發走楚勒焉賚,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顯然那兩個人毫不憐香惜玉,把她的胳膊給扭痛了,正帶著些微委屈的神情揉自己的肩膀。平宗拿過一隻空碗,把酒倒進去,往幾上一放,“不是要喝酒嗎?還站著幹什麽?”

她挑剔地看了一眼,皺著眉:“雖然不是什麽好酒,可哪兒有用碗喝的?”

平宗呼嚕呼嚕把羊湯泡餅一口氣吃完,才淡淡地說:“軍中都是這麽個喝法。再說,是你找上門討酒喝,給你什麽你就喝什麽吧。”

她眼波流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片刻,點點頭:“有道理。”說完捧起碗仰頭一口氣把酒喝了個精光。

這回平宗輪到動容了。鄉野間自釀的酒大多粗烈,即使丁零的漢子也未必能這樣鯨吸長川地灌下一大碗去。他目光如炬,早已看出這女人手腳皮膚白細,麵容保養精致,骨骼勻細,與北方婦人絕不類同,大概猜出應該是從江南來的,倒是沒想到喝起酒來如此豪爽。

“有意思!”平宗向前用手肘支在幾上,伸手撈起她一縷頭發,送到鼻端嗅了一口,問:“酒也喝了,你還想要什麽?”

女人目光灼灼,帶著一絲挑釁:“你!”

於是便有了這一夜的荒唐。

平宗覺得自己異常大方,滿足那女人的每一項要求。為了她甚至改變行程,當日就屯駐在長樂驛,不急著往昭明趕。然而一夜風流之後,換來居然是嫁人兩個字,看著那女人穿好衣服往外走,他氣得幾乎要笑出來。“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