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六章 笑問誰解東風恨

南朝製度,成年親王都要赴封地就藩,沒有許可是不得擅自入京的。當初琅琊王為了掩人耳目潛回鳳也是頗費了一番功夫,有龍霄做接應才能成行。如今琅琊王掌權,自然可以長留鳳都而無人可以置喙,隻是他在鳳都的王府規製既小,也年久失修,與如今的身份並不相符,一時間改建也來不及,便臨時住在皇宮東牆外一處宅子裏。

這處宅子本是羅邂長兄羅見婚後所居之所。羅見當年封蕭山伯,尚新都郡主,任秘書郎,領三品龍騎都尉,所居宅邸依品秩敕建,前後三進的院子,另有五百畝大的一處園林,當日在鳳都也算是數得上的豪宅。後來羅家覆滅,這處宅邸收官,一直到幾個月前羅邂為父兄翻案,才將這處宅子發還。羅邂感激琅琊王為羅家所作的事情,見他住處不方便,便將這裏送給他做琅琊王府,自己倒是不辭勞苦地搬到了城外紫薇湖畔的宅子離去。

龍霄倒是第一次來這裏。當年龍羅兩家不合鬧得舉朝皆知,明光軍羽林軍也劃定地盤時時互相挑釁。朝中羅黨龍黨更是自覺站隊,儼然鳳都兩大勢力。兩家以城中龍章湖為界劃定地盤,城西是龍家,城東是羅家,井水不犯河水。如此針鋒相對了幾十年,到最後龍家似乎是勝了,不但鬥倒政敵,還娶了公主,一門顯貴不過如此,卻也不過是幾年光景,一轉眼情勢逆轉,羅家居然不但翻過身來,而且竟然隱隱有成為當世權閥的意思。龍霄站在琅琊王府的匾牌下,負手打量著門口兩邊的儀仗排場,心中暗暗冷笑。

一時便有府中知客迎出來,將龍霄迎入裏麵。

一路進來,隻見庭院中蒼鬆翠柏古木參天,林泉石榭疏朗有致,龍霄便有點兒明白為什麽羅邂巴巴把這一處獻給琅琊王了。於是笑道:“這宅子收拾得真快,一點兒也不像是荒廢了這些年的樣子。”

那知客賠笑,說:“倒真不是呢。這裏的花匠園丁都幹了有四五年了,一直有人打掃整理。雖然空著,卻從不曾荒廢。”

龍霄嗬嗬地笑了起來,心頭愈加不是滋味。

琅琊王見客的書房設在一處竹林中。此時正值隆冬,草木蕭疏,竹林也是一片蕭索枯黃,琅琊王卻似是毫不介意,仍舊將書齋的門窗大開,隻在腳邊攏了炭盆,自己裹著一身上好的錦裘,圍著熏籠箕坐,腿邊紅泥小火爐上正熱氣騰騰煮著酒,爐旁的金碗中放了幾枚青梅,兩個侍女在身後幫他梳頭,另有個十三四歲的童子坐在窗下撫琴,端是一派魏晉風度。

龍霄來到門口,見他這副樣子便笑了起來:“琅琊王真是好雅興。”

琅琊王哈哈大笑,衝他招手,稱他的字:“燭明來了,快進來。”

龍霄正要進屋,低頭見屋裏鋪著席子,門口放著幾雙鞋,便也將自己的鞋脫在外麵,隻穿襪子進去。他素來不喜規矩拘束,見琅琊王這個排場簡直自在得不得了,雙臂一振,大袖翩飛,人已經趺坐下來。一旁侍女乖巧地送上一個憑幾來,琅琊王也遞過一隻水晶海棠觴。龍霄接過來,見觴中美酒暖暖洇著熱氣,被水晶海棠的染做緋色,裏麵卻晶瑩凝碧地浸著一枚碧綠的青梅,登時覺得這冬天裏春意逼人。

龍霄不禁搖頭笑道:“鳳都人都說我會享福,在殿下麵前一比,簡直就是牛嚼牡丹,粗鄙得不成樣子了。”

琅琊王笑道:“你不一樣,你是大忙人,宮裏京中各處戍衛都離不開你,哪裏像我,散淡閑人一個,又不能真的呼朋引伴聚嘯林泉,隻能把心思都用在這些事情上麵,在家裏自娛罷了。”他一邊說著,用長柄鸕鶿杓又舀了一勺酒給龍霄滿上,親切和藹地問:“燭明我知道你日常都忙,今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龍霄這時卻不急了,優哉遊哉地喝了一口酒,閉著眼細細地品了好一會兒,才笑道:“這是諸暨碧簪山泉水釀的玉梨春。雖是民間土方,勝在水好,那一股天然清甜簡直沁人心脾。再加上這青梅子的微酸凜冽,果然別有洞天。”他將酒一飲而盡,狀似不經意地說:“我聽說北朝皇帝謀誅攝政王平宗失敗。”

“哦?”琅琊王送到唇邊的荷花杯略停了一下,眼皮略微抖動了一下,也一副不甚上心的模樣:“你消息倒是靈通。”

龍霄把海棠觴放下,盯著他笑:“殿下果然已經知道了。”

琅琊王擺擺手,侍女琴童便識趣出去,從外麵為兩人將門帶上。一直到外麵的腳步聲走遠了,琅琊王朝龍霄望去:“燭明,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這些年北邊的動向越來越牽動朝中動向。想不了解也不行啊。何況……”他看了龍霄一眼,做出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來:“何況誰又沒在北邊敲過幾個榫子進去呢?”

龍霄哈哈大笑,欽佩地說:“難怪殿下消息靈通,原來是早就有準備。未雨綢繆,料敵先機,果然是英武睿智勝於常人。”

琅琊王聽他一頓吹捧心中得意,拍了拍龍霄的肩膀:“好啦,你到我這裏來肯定不是為了說幾句好聽的話。直說吧。”

龍霄訕笑了一下,“殿下真是爽快幹脆,那我也就不繞彎子了。這幾日隱約聽說殿下似乎有意向北邊派遣使者和談?”

琅琊王看了他一眼,忽而一笑,一時沒有作聲。這個消息本是太後親口告訴龍霄的,說的時候琅琊王就在暗中窺測,他自然知道龍霄所謂“隱約聽說”是從何而來。隻是好奇龍霄竟然真沉得住氣,過了這些日才來打聽消息。也好奇北朝的消息龍霄是通過什麽途徑知道的,以及他到底知道多少。琅琊王斟酌了一下,決定還是再探探龍霄的底。

“怎麽,燭明覺得和談不妥?”

“自然不是。”龍霄趕緊撇清,“北方既然不穩,正是我們主動出擊的好時機。我想,是不是可以想辦法動一動,快過年了,薅點兒羊毛過年也不錯啊。”

“薅羊毛?”琅琊王詫異地瞧了龍霄一眼,“沒想到你胃口不小,連我也隻是想著趁這個機會如果能在北邊朝局重洗中多找幾個盟友而已,你就直接想去薅羊毛?燭明啊,年輕人到底是有魄力。”

“哪裏,哪裏。”龍霄慢悠悠地澄清:“不過是想著自當年落霞關大敗之後,江淮之間諸州盡失,結果琅琊王這個封號也變成了空有其名,說來憋屈得很。”

他這話說得甚狠。琅琊郡在江北,當年琅琊王受封時還是南朝的地盤,十六年前丁零鐵騎南下攻城略地,琅琊郡淪陷,鳳都震動,舉朝無措,是先帝苦守落霞關才在長江一線抵擋住了丁零人的攻勢。在此之前,琅琊王建修因母家實力雄厚被看做是當仁不讓的太子人選,不料落霞關一戰後,當年熙帝便改變心意將太子之位傳給了幼子建桅,也就是後來永德的父親惠帝,同時將其他幾個兒子遣出都城。琅琊王當日最為狼狽,他的封地已經不再,熙帝卻因不肯放棄奪回伺機反攻奪回失地的信念而不肯改封,將壽陽鍾離之間三郡劃為他的封地。

這本是熙帝當年激勵軍民不忘國恥力圖反攻之舉。誰知不到一年光景熙帝駕崩,惠帝繼位。惠帝在落霞關傷了根本,在位十幾年也沒有餘力再起戰端,恰逢北朝自己內亂不斷,這十幾年兩邊倒是各自休養生息去了。隻是琅琊王這個封號卻一直不尷不尬地留著,雖說時日久了大家也就漸漸習慣,但專門拎出來說卻不亞於當麵打臉。

琅琊王臉色自然好不到哪兒去,涼涼地笑了笑,說:“為了我的封號輕啟戰端,我豈不是要成天下之罪人了。燭明啊,你到底還是年輕,也沒趕上當年打仗的時候。打仗可不止是死人這麽簡單,能不打盡量不打的好。”

龍霄兜了一個大圈子,等得就是這句話,立即就笑道:“也不一定要打仗,薅羊毛也有不同的薅法。真刀*地去打,殺人一千自損八百,這樣太蠻,算賬也不值得。還是要用巧力。”

“哦?”琅琊王來了興趣:“願聞其詳。”

龍霄從懷中拿出一個信封來:“我要說的話都在這裏麵。”

琅琊王將信封接過來,掏出幾張生宣,見上麵字跡淺淡,不大看得清晰,知道是用的棘草汁寫就的,不由又朝龍霄看了一眼,心頭不悅讚歎交織,也不得不鄭重起來。

棘草汁是用鄱陽湖畔一種水草根莖搗出來的汁。用這種汁液在生宣上寫字,字跡淺淡幾不可見,需要以煙火熏燎,才能令字跡顯形,但隻有半個時辰的時間。一旦半個時辰過去,字跡就會消失無形,一點痕跡都不留。

龍霄將要說的話用這種辦法寫在紙上給琅琊王看,就是不願意留下任何把柄,將自己的後路留得足足的。意味也就十分明白,此事隻限於他們兩人知道,如果有任何泄露他龍霄都會矢口否認。

琅琊王細細將內容看了兩遍,又盯著龍霄打量了片刻,索性當著他的麵將這幾張紙放在紅泥爐上點燃扔在喝空的荷花杯中,看著它燒成了灰燼,這才抬頭問龍霄:“你這計劃有幾分把握?”

“事在人為,幾分把握要看是誰去做。”

琅琊王沉吟了很久,搖搖頭:“太冒險。我不能將這萬裏江山天下黎民祖宗基業的前途,堵在這樣的事情上。”

龍霄終於有些急切,傾身過去低聲說:“如果讓我去,至少有八成機會。”

琅琊王想了又想,還是搖頭:“遣使去北朝,是去修好。我心中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

龍霄不甘心,問:“是誰?”他見琅琊王一時沒有說話,幾乎立即就明白過來:“你不會是想讓羅邂去吧?”

“他在北邊待了很多年,那邊風俗人情朝堂中的情況都清楚,也有不少的人脈。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燭明,你的建議我會考慮,但是這鳳都還是離不開你。再說了,你家中嬌妻美妾那麽多,永嘉怎麽舍得你一走那麽久?我看你還是安心留守……”他也知道這樣的話說服不了龍霄,隻能再給些甜頭,於是湊過去低聲說:“羅邂一走,明光軍除了你也沒有別人能束縛得了。到時候明光羽林都歸你統領,你看,我還是信任你的。”說完,琅琊王拍著龍霄的肩膀哈哈大笑了起來。

龍霄心中惱怒,卻不能表現出來,也隻能配合著笑了幾聲,兩人又彼此敷衍了幾句,龍霄便起身告辭。琅琊王親自將他送出去,路上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問道:“你那紙上寫的事情是如何得知的?竟比我這邊消息要詳細許多?”

龍霄自然不肯跟他說實話,抬頭四顧,隻覺庭院中錯落有致的假山林泉格外親切,換了一副笑容說:“這個卻不能告訴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琅琊王也知道龍霄今日帶著一肚子不痛快走,定然不會老實交代,也就不強逼他,又說了幾句閑話將他送走。

龍霄前腳離開,後腳羅邂便遞了帖子進來。琅琊王一邊重新洗手煮酒,一邊抬頭衝羅邂冷笑道:“子衿啊,你在北朝這麽多年的根基,怎麽連羅霄都不如呢?”

羅邂一怔,心猛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