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引子 向來回首蕭瑟處(一)
“永德長公主謀逆被誅,如今鳳都已經亂了套了。”
“她哪裏是謀逆,隻是因為與太後爭男寵,惹急了太後這才被鏟除掉的。”
“我看不像。這永德公主厲害得很,太後可鬥不過她,這其中一定還有別的曲折。”
“曲折是有的,卻並非你們所想。永德公主的男寵你們猜是誰?他化名謝紫欽,實際上是先前被殺了全家的羅跡老侯爺的遺孤,當年羅家壞事,隻有最小的兒子逃到了北朝去,如今他是回來報仇的。永德公主不知真相,卻被他騙的失了身失了心,到最後還被栽上一個謀逆的罪名弄死了。他如今倒是巴結上了琅琊王飛黃騰達官運亨通,又襲了老侯爺的文山侯之爵,是鳳都城裏數一數二的新貴呢。”
眾人聽得瞪大了眼睛,都想不到其中居然有這樣的隱情。半晌有人歎了一聲:“當日羅家老侯爺的事兒我是記得的,他家三公子也不知犯了什麽事兒被先帝活活打死,之後羅家就倒了架子。”
當年的事情距今日不到十年,許多人都記憶猶新,卻一時間沒有人接話。
良久,有人幽幽地說:“永德公主終究還是壞在了男人身上。”
登時沉悶的氣氛被一聲哄笑滌蕩無形。永德公主浪蕩之名江南人人都知道,隻是此刻被人提起,似乎格外有趣一樣。
這裏是渡口邊上的一間小酒館。夜裏趕路至此的人,為了等清晨頭一班渡船,便在此歇腳。寒冷的夜裏喝上一碗熱湯,與萍水相逢的旅人閑談上三五句,如此便是一夜。
這一夜客人卻不多,隻有零落的兩三桌,都因為最近鳳都出的大事湊在一起,口沫橫飛地議論紛紛。
唯有臨窗的桌邊坐著個女子,麵朝窗外,背對著堂屋,身形倒是窈窕,滿頭銀發卻在暗夜裏格外刺目。
夜已深,高談闊論的人們漸漸支撐不住趴在桌上睡著了,小二過去將橫七豎八的杯盤盞碗收拾了,每人送上一碗薑湯。這是老板在渡口邊經營二十年的經驗,夜深濕寒,一碗薑湯既可以驅寒又能解乏,雖然不值什麽錢,卻也算是禮輕情意重。送完了其他幾桌再轉頭看窗邊,那白發女子似乎也已經有了醉意,原本筆直的腰身彎了下去,斜斜倚在桌上,形成好看的曲線,竟然頗有些柔若無骨的意思。
此處與北朝一江之隔,往來不論男女一概粗豪爽朗,小二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平日見的都是鄉野粗鄙的女子,哪裏見過這樣曼妙的身姿,隻是遠遠望了一眼便覺心頭蕩漾,臉刷得就紅了。隻是,那一頭銀發卻與身段截然不合,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妖異感覺。
小二要壯著膽子才能走過去。女子用手撐著頭,銀發傾瀉,遮住了麵孔。他靜靜將最後一碗薑湯擺上桌,不敢驚擾她。正要退下,突然手腕一涼,被她捉住了腕子。
“這是什麽?”也許是醉了,她的聲音低低啞啞,幾不可聞。
“這是……”小二初驚了一下,嘴上便打起絆子來,“這是,這是小店送的薑湯,給客官暖暖身子。”月色下,那隻手白得不像肉身,小二在城裏觀音寺見過白玉雕的觀音娘娘,那雙安撫眾生的手,也不過就如此了。
“有心了。”她輕輕地說,聲音似乎無限疲憊,手收了回去。
沒來由地,小二心頭一鬆,腳步悄悄後退,剛走開兩步,她突然抬起了頭,“還有酒嗎?”
“酒?”他有些遲疑。
“再來些酒吧,”她溫和地說,像是在跟他商量,“若論驅寒,還有比溫酒更好的嗎。”
“客官……酒喝多了傷身。”
“我明白。”她的語氣仍然溫和。
然而再沒有別的話了。等了片刻,小二才明白這就是不容置疑,有些驚訝地抬起眼,卻不防迎頭撞見了一張姣好的麵孔。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銀發熠熠生輝,那卻是一張年輕女子的臉,墨瞳朱唇,在銀發的映襯下竟格外鮮妍。她的目光明亮,清冷一如夜色,沁透涼意,以至於連小二也不得不承認,也許一壺溫酒會比薑湯更合適。“小的這就去拿。”他避開那皎皎的注視,垂目退卻。她卻不失禮數:“有勞了。”
一壺酒滿滿地送到桌上,還沒來得及斟出來,突然一陣風從門口襲來。小二看見一個身披金邊大氅的漢子進來,連忙放下酒壺迎了上去:“客官裏麵請,客官要喝酒還是……”他的話沒能說完,來人目光在店內微微一掃,便直衝著那女子過去。
小二一愣,正要追上去詢問,忽聽外麵人語馬嘶一陣喧鬧,門簾一掀又進來幾名官兵。這次卻是熟人,小二不敢怠慢,連忙迎上去招呼:“趙參軍,這麽晚了還沒巡完夜呢?”
“別提了!”趙參軍一肚子不痛快,將手中馬鞭往桌上一扔,一腳踩在凳子上,將店內情形略掃一遍,心中有了底,這才轉身坐下。與他同來的還有三個同儕,其中一個姓侯的功曹和小二最熟稔,連聲招呼:“快快來些酒菜解乏,娘的這兩日快被上麵折騰死了。”
小二不敢耽誤,好在酒菜常備,立即就送了上來,一邊上菜一邊打聽:“這幾日巡防似乎是密了許多,莫非燕回渡出事了?”
“何止燕回渡,上遊須彌津,下遊落霞關,這長江沿線幾千裏的防線這些天怕都不安寧。”老侯心直口快,張嘴就來。
趙參軍幾杯酒落肚,臉色好了些,“你們平時也多留意有什麽可疑的人,要及時上報。”
“這是自然……”小二聽了這話就不由自主朝那女子瞟去,見剛剛進來的大漢站在桌邊正彎腰跟她低聲說著什麽,神態看上去頗為恭敬。“難道丁零人又要來了?”
被胡虜鐵蹄踐踏的記憶已經深刻於南人血脈之中,丁零南侵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位於兩國交界的長江一線更是敏感,聽到情勢緊張,就連酒館小二這樣的升鬥小民第一個反應也是丁零人要來了。
然而趙參軍卻搖了搖頭:“現在眼看就要入冬,北虜要預備牛羊過冬的草料,連畜生都吃飯困難,哪兒有餘力打仗啊,放心!開春之前他們都來不了。”
這樣的回答卻更激起了小二的好奇,追問道:“那到底是什麽事兒這麽大動靜,竟然長江沿線都被牽動?”
趙參軍手下幾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老侯幹咳了一聲,“還不是永德公主的事兒!”
這話一出,立即吸引了先前高談闊論的幾桌客人的注意,紛紛聚攏過來追問:“那事兒究竟是怎麽樣的?”
就連白發女子聞言也朝這邊望過來。
“永德公主真的是被男人騙了?”
老侯不等別人開口搶著說:“也算不得騙,是她自己癡心妄想!咱們這位長公主可是情郎滿天下,風流名聲都傳到江北了,誰敢娶她,那烏龜大王八的綠帽子怕是要捅到天上去了。”
眾人又是一片嘻嘻哈哈的笑聲。白發女子身邊那大漢卻是怒從心頭起,一拍桌子就要站起來,卻被白發女子挽住衣角。大漢怒道:“這說得也太不堪了!”
白發女子淡然一笑:“永德已經死了,由他們說去,怕什麽?何況也沒說錯。”
大漢一愣,見她唇角噙著一絲渺渺的微笑,怡然自得地喝著酒,竟然真的毫不介意,隻得長歎一聲緩緩坐下,捉住她一隻手問道:“豫章舊宅還在,你真不回去?北方馬上就要入冬,那種苦寒你受不了!”
女子不動聲色地抽出手,為大漢斟滿酒,笑道:“我自小聽說北方冬天大雪鋪天蓋地能使山川變色,卻從來沒機會親眼看看,這次一定要見識一下。”她舉起酒杯送到大漢麵前,秋水一樣的眸子深不見底:“沒想到最終是你來送我,這一杯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