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若如初見_第七回 新梅初開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陸遊《卜算子詠梅》
天氣漸涼,已然是臘月上旬。阿布鼐遲遲不見裕親王府的通傳,早先還著急天天企盼,如今漸漸也淡然了。隻有秋氏和芝蘭知曉,王爺是不可能召見的。
芝蘭漸漸也不再失魂落魄了,那暗香雖然時時憶起,終歸是虛無的,經不起這日積月累的油鹽醬醋。日子還得過,轉眼正月裏就是芝蘭十五歲的生辰了,開了春,芝蘭便得離家入宮,這一樁樁的煩心事,每件都比暗香來得現實,避無可避。
一日,一家人正在圍爐,院門外傳來敲門聲。這個光景一般是不會有人串門的。阿布鼐示意秋氏應門,秋氏笑著出了堂屋。許久,秋氏回到堂屋門前,身後跟著一名小廝。
未等秋氏出聲,小廝上前對著芝蘭笑笑,恭恭敬敬地問道:“格格可還記得奴才?”
芝蘭愕然,忙忙起身回禮:“當然記得,原來是廣泰安達,上次還多虧了安達提醒。”
阿布鼐乍看廣泰麵熟,突記起是那日裕親王的隨從,心底歡喜,也連忙起身招呼廣泰入屋。
廣泰守禮地打千,恭順地說道:“覺禪老爺不必招呼了,奴才擔待不起。此番前來,是應了王爺的吩咐,想請格格入府賞梅。主子聽說覺禪小姐不僅舞好,又善筆墨,這般文人雅士的活動自是不應該少了格格。”
阿布鼐很是得意,盼了這許久終是盼到了,事隔這麽久裕親王爺居然還記得,想必芝蘭當日給王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於是顧不得讓芝蘭吃完飯,便吩咐道:“芝兒,不好讓王爺久等,你這就跟著安達去吧。”
芝蘭望望阿瑪,複又望望秋氏和一旁的太太。倒是秋氏機警,忙說:“嘎達獨自在家無人照料,可否讓芝蘭帶著同行?”
廣泰見秋氏這般懇切,又見阿布鼐不曾發話,便自作主張地說道:“想是無礙,實在不行,我來陪少爺。”
嘎達甚是歡喜,騰得站了起來,也不顧吃飯了。自上次馬場歸來,私下裏不知跟芝蘭叨叨了多少回,在嘎達小小的心裏,裕親王可是比阿瑪更可敬的人。於是,廣泰領著芝蘭和嘎達上了院外的馬車,芝蘭心中暗想,不知富察可還在京裏?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嘎達倒是一刻都安寧不下,挑簾左顧右盼,複又對著芝蘭唧唧喳喳:“姐姐姐姐,王府是不是在皇宮裏呀?我們這是往宮裏去嗎?”
芝蘭隻是撫撫嘎達歎息:“皇宮有什麽好啊,不過是個金絲牢籠。嘎達,姐姐就要入宮了,如果運氣不好,恐怕嘎達都娶媳婦當阿瑪了,姐姐還在宮裏耗著。你說姐姐該怎麽辦啊?”
嘎達掰著手指算著,半晌沒回話。芝蘭苦笑,今日是怎麽了,居然對著弟弟吐苦水,他小小的年紀哪裏曉得這些,於是故作歡快地說:“嘎達,聽說王爺府上的點心很好吃,等會可別貪嘴惹人笑話哦。”說到吃,嘎達露了笑顏,咧嘴嗬嗬一路到了王府。
裕親王府很是氣派,嘎達看什麽都是新鮮的,隻是礙於禮數比馬車裏收斂了許多,一對小眼珠咕嚕嚕地一路都不曾停歇。芝蘭是再美妙的景色都入不了眼,心裏惴惴,究竟能不能見到那個人。
廣泰領著姐弟倆穿梭在逶迤的長廊裏,千回百折,終於進了一處別致的院落。果然是梅花琳琅滿目,隻是四下靜寂無聲,並不見廣泰口中的文人雅士。忽然,清冽的古箏如隔崆峒敲玉,古樸悠揚。
又是陽春白雪,芝蘭應聲穿過一處走廊,原是別有洞天,一處水榭迎麵,三麵環水借花成景。芝蘭眸子一亮,他果然還在京裏,隻是瞥到撫琴之人,心下咯噔,難怪方才覺得琴音似曾相識,原來是當日的戴佳格格。
富察靠著古琴旁的廊椅,閉目凝神甚為陶醉,如果不是兩尺開外端坐著擺弄棋盤的裕親王爺,這倒是一幅絕佳的才子佳人畫卷。芝蘭心中很不是滋味,興致索然。
嘎達看到王爺像似見了久別重逢的親人,正要狂奔過去卻被芝蘭一把扯住。“噓……”芝蘭朝嘎達噓噓嘴,瞪了瞪眼。嘎達見姐姐麵露慍色,低頭止步。
廣泰甚是機靈,朝芝蘭眨了眨眼便牽著嘎達沿長廊往回走。芝蘭頓覺為難,走不是留不是,進不是退也不是,倚著回廊直到一曲終了。
“怎麽來了就呆站著?”一聲驚醒了芝蘭,原來竟一聲琴音不曾入耳,走了神。這聲音芝蘭心心念念了百千回,隻是複一聽見卻不是那番滋味。
芝蘭上前一一行禮,戴佳格格上上下下打量著芝蘭,無比親昵地扭頭問富察:“這位也是爺的客人?”
“想是王爺的上賓。”芝蘭心下更不是滋味,轉念又覺得這兩人的對話才和諧,戴佳格格是不用自稱奴才的。
“奴才見過戴佳格格,格格吉祥。”雖心有不虞,芝蘭依舊笑著恭恭敬敬地施了禮。
這位格格想是早就知道芝蘭的底細,雖是顧全了禮數草草回了禮,眉尖眼角卻是掩飾不住的輕蔑。
雖然霸道的格格已見得多了,比這眼神犀利百倍的也曾受過,芝蘭素來是不予理會的,隻是當下心裏按捺不住的難堪。芝蘭不想在富察麵前狼狽,心下後悔,原是不該來的。即便如此,芝蘭依舊堆滿了笑,轉而向裕親王道謝:“謝謝王爺今日相請,新梅果然開得好。”
“想來覺著你也會喜歡,待下雪更美,到時再請你賞雪梅。來,不必多禮了,坐吧。”裕親王指指隔著茶幾的椅子示意芝蘭坐下。想是平時,芝蘭定會推脫,當下回了禮,竟坐下了。
“上次累王爺的馬兒受驚,不知尋到了沒?”
“哈哈,還惦記著呢,不礙事。”王爺笑笑揮了揮手。
不等芝蘭與王爺多說上兩句,戴佳格格略帶挑釁地衝芝蘭說:“頒金節那日姑娘的表演真讓大家大開眼界了,隻是我有一事不明。”
“格格請說……”
“滿族的族慶自然要跳滿族的舞蹈,據我所知,鼓舞好似與咱滿族沒關係。”戴佳格格斜瞥了芝蘭一眼,雖是滿臉笑容,嘴角卻寫滿了不屑。
芝蘭暗想,這陽春白雪與滿族又有什麽關係?隻是不想多生事端,便謙遜地說:“格格所言甚是,不過當今聖上推崇滿漢一家,所以奴才鬥膽借了漢舞。”芝蘭偷偷瞄了眼富察,既不幫忙解圍就罷了,居然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戴佳格格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複又對王爺和富察笑語:“今日人可都齊了?”兩人皆點頭。
戴佳臉上明顯不悅,歎息道:“原以為八旗的文人雅士多半會到場,有場惡鬥,故而除了陽春白雪,還準備了幾首曲子和舞蹈,想為大家助助興應應景,看來真是可惜了。
“哈哈,惡鬥?看來你應該喜歡布庫。說到文人雅士,自然少不得滿洲第一才子納蘭容若,改日領你見見。”富察盯著戴佳開懷笑道。
這不是頒金節時的眼神嗎?芝蘭忍不住苦笑,虧自己……算罷,正好了了一樁心事,安安心心地入宮伺候主子。芝蘭百無聊奈地撥弄起手中的帕子,富察依舊和戴佳格格聊得火熱,王爺也不時參上幾句。芝蘭是一句都沒聽,心裏琢磨著給太太繡的帕子用什麽圖案比較好。
“唉,戴佳問你會不會彈琴,她原是準備了兩項才藝,一是撫奏梅花三弄,一是為這曲配舞。”富察努努嘴漫不經心地問。
芝蘭暗想,他居然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心裏湧起千百個嘲諷的聲音,原是自作多情,當下感覺如坐針氈。
裕親王在一旁忙著解圍:“芝蘭配舞定是可以的,就請戴佳撫琴吧。”
戴佳似乎成心刁難,這梅花三弄反複用泛音奏法,沒多年功底極可能曲不成曲,明知如此卻堅持道:“既是王爺吩咐,我本是不敢違逆,隻是,芝蘭的舞技和我的琴藝都已獻無可獻了,不如推陳出新,我倆換換。”
芝蘭根本無心攪進這爭風吃醋的漩渦裏,想這貴族人家的賞梅居然也不過是女子之間勾心鬥角的競技場而已。隻是見戴佳如此挑釁,又想撫完琴便可借故早退,便略顯謙恭地答應了。
芝蘭坐下撫了撫琴弦,上好的小葉紫檀,難得一見的好琴,就當今日是為這琴而來的,於是心下開朗了許多。芝蘭朝戴佳格格點點頭,等戴佳擺好舞姿,纖纖玉指一拂,便忘情在了這十三弦裏,不曾抬頭看舞者,也不曾抬頭看觀眾,這曲子從小到大撫了千百回,獨獨當下心境如此不同。
芝蘭覺得那傲雪淩霜的不像是梅花,倒像是自己。這人世間的雪霜不在於勞作坎坷,而在誅心傷神,而這風霜卻還隻是剛剛開始,芝蘭不曉得自己能否像這梅花一般傲然地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天。到今日,芝蘭才意識到,辛者庫女子的世界原來隻有冬天,陽春白雪的暖春隻屬於高貴的格格。
一曲終了,王爺和富察自然少不得讚美,戴佳雖不服氣也悻悻地讚了餘音繞梁。芝蘭全不在意,隻是謙遜地回謝,當下隻想早早回家,今日過後心中的暗香該褪盡了。芝蘭抱歉地請退,兩位爺都覺些許意外。戴佳更覺得芝蘭會白白棄了這飛上枝頭的機會很不可思議。盡管富察的眼裏好似分明寫著些許不舍,芝蘭心下很明了,他的眼神根本不屬於她一人,原是自己會錯了意,便該早早抽身。
馬車上,嘎達依舊很高興,嘻嘻哈哈地講了許多與廣泰玩耍的趣事。這孩子總能在很短的時間裏與人打成一片,現在儼然廣泰又成了他的忘年之交。
芝蘭倚著窗,透著簾逢看到大街上急急避讓的人群,心想我分明應該在這人群裏而不該在這馬車上。從前芝蘭很滿足,從不覺得“辛者庫”出身有多失禮人前,如今頭一回覺得這三個字如此沉重,重到無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