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君若清塵 _第三十九回 已灰之木 (二)
夕陽西下,競技場上依舊歌舞昇平。芝蘭難得清靜,獨自躲在班房營帳,瞅著炭爐上煨得滋滋作響的茶水發呆。
“這位……可是芝蘭姑娘?”簾子被拉開一絲縫,一生麵孔小太監怯怯低問。芝蘭連忙起身,福禮稱是。
“我是哨崗那頭當差的宮人,索綽羅大人差我來給姑娘捎話,請姑娘往哨崗走一趟。”小太監弓腰低首說道。
不由一怔,索綽羅大人……芝蘭自是不識,轉念一想,莫是容若,此行他雖未護駕,但乾清門的部下多數在此。掐指一算,後日是他大婚之期,此時怎會有他消息,心存疑竇卻不及細想,芝蘭隨著宮人匆匆疾走。
走近哨崗,小太監指指幾尺開外的一襲戎裝,便抽身退下。這位應是索綽羅大人無疑。
瞟了眼四下,索綽羅疾步跨上前來,低聲道:“我是納蘭大人的部下,大人差家仆前來找姑娘。這兒人多眼雜,姑娘別耽擱太久。”說罷,指指縮在哨崗一角的小廝,確是淥水亭那日帶嘎達玩耍之人。
芝蘭點頭福禮,急急避至一角。小廝抹上一縷笑,未顧得上行禮,唯是掃視一圈,從袖口抽出一封信函,低聲快語:“芝蘭姑娘,這是嘎達幾日前送來的家書,央我家爺一定給姑娘送來。”
木木接過家書,滿目疑雲,竟是發生何等變故,阿瑪竟等不及自己回京,便遣書前來。一瞬愕然,一瞬憂愁,少頃緩過神來,芝蘭福禮,謝道:“替我多謝大人,恭賀他百年好合。”小廝堆笑謝禮,隻稍稍向索綽羅點了點頭,便轉身匆忙離去。
緊捂袖口,一路疾走,不祥之感頻頻襲來,唯是掩人耳目不敢拆信,芝蘭碎著步子直奔班房。隆科多遠遠瞅見,笑意盎然,招手低喚,芝蘭唯是充耳不聞,匆匆一閃而過。隆科多僵在原地,不由朝哨崗捎了一眼。
挑簾,拆信,芝蘭躲在班房帳角,抖開信箋,一瞬,十指不由抖顫,雙眸氤氳,雙腿發軟,不由倚在案幾一角,嗓際哽住,咬了咬唇,兩行清淚淌下。弱弱瞥了眼帳簾,草草折起信箋,胡亂塞入袖口,芝蘭拂了拂倒掛臉頰的淚珠,心亂如麻。容若遠在千裏之外,遠水難解近渴,該如何是好?
一早便候在主帳,好不容易熬到掌燈時分,仍不見他蹤影。目不轉睛地凝著帳簾,芝蘭等得心焦如焚,合手揪得十指生疼,唯是渴盼早點見到他。心怵得**麻木,虛無得如一抹遊魂,無力得如一捧浮萍,芝蘭杵在一角,默默數著自鳴鍾滴答之聲,仿若聲聲皆敲在心頭。
騎射大會,以武會友,滿蒙族人興致勃然,夕陽西下仍意猶未盡。玄燁宣旨,再次賜宴蒙古王公,又是一番載歌載舞,開懷暢飲。
“佟佳大人,也來喝一杯吧。”烏特巴拉朝候在玄燁身側的隆科多,舉碗勸道。五旗劄薩克以烏特巴拉為尊,他的話自然舉足輕重。玄燁瞟望隆科多一眼,默許地亮了亮眸子。
隆科多神色肅然,拱手謝禮道:“多謝劄薩克美意,隻是,身為禦前侍衛,喝酒觸犯軍規。”
讚許地凝了一眼,烏特巴拉仰麵飲下這碗酒,讚道:“皇上治軍嚴明,佟佳大人盡忠職守,臣……著實佩服。”
玄燁擺手笑了笑。福全含笑端碗,敬道:“可惜容若大婚在即,無法抽身來此。他若在此,可盡護衛之責,隆科多必能與劄薩克不醉不歸。今年,隻能由我作陪,還望海涵。”
“哪裏哪裏……王爺陪酒,是臣等的榮耀。”烏特巴拉爽朗笑道。
雙眸幽冷,臉色暗沉,隆科多冷冷說道:“納蘭容若哪裏無暇分身,今日還瞅見他的家仆,他大婚……恐怕也是人在曹營心在漢。”
烏特巴拉依舊笑語,並未覺察不妥。唯是玄燁、福全神色見異。陪坐半餘時辰,玄燁清然起身,隻道,不勝酒力,請各位王公暢飲不歸,便起駕離去。
見帳外起了動靜,心提到嗓子眼,竟不曾顧及禮數,芝蘭碎步迎至簾前。挑簾而入一瞬,玄燁、梁九功皆些許驚到,芝蘭急急跪下行禮。
不曾捎上一眼,玄燁徑直入帳,卻舍了禦案,朝一側軟榻踱去。梁九功碎步趕到主子身前,張羅枕墊。玄燁側身輕臥,閉目凝神,抬手揚指輕捏鼻梁。不見主子示意平身,亦不見梁九功捎個眼色,芝蘭怯怯跪著,低低瞅著軟榻,不敢起身。
少頃,梁九功瞟了眼軟榻,朝芝蘭拂了拂手,示意退下。木木起身,卻挪不動步子,芝蘭僵在原地,乞求地望了眼梁九功。眉角浮起一絲不耐,梁九功抿嘴狠狠搖頭,複又拂了拂手。
一瞬猶疑,捂了捂袖口,咬唇一霎,芝蘭垂目,低聲求道:“皇上,奴才……有事相求,皇上可否,容奴才稟來?”
梁九功暗歎一口氣,睨了眼軟榻,主子依舊捏著鼻梁,唯是眉間微蹙。掃了眼芝蘭,梁九功躡手躡腳退下。
“留下……你也聽聽,她所求何事?”緩緩垂下手來,玄燁蹭著枕墊,扭了扭肩頸,一副疲憊不堪模樣。
梁九功僵在原地,無奈就地弓腰垂首,低瞟一眼芝蘭,眸光生冷。
隱隱預感今日所求非人,弱弱瞟了眼梁九功,雙頰騰起一絲紅暈,眸光水汽迷蒙,芝蘭凝著軟榻,抿唇咽了咽,輕聲道:“奴才……的哥哥哈坦,原是內務府的宮門扈從,五年前請願隨軍遠征雲南,平定三藩。期間,寄回家書,說輾轉去了川貴。日前,與哥哥同營的鄉裏負傷回了京,告知……哥哥所在的營,遭遇餘孽突襲……幾乎全軍覆沒。他僥幸逃了出來……卻未見到哈坦,如今哥哥生死未卜……”
撲通跪倒,芝蘭伏在地上,周身輕搐,強抑著不哭,淚卻潺潺滑落,嗓際哽咽飄出一縷唏噓:“死者求葉落歸根,生者求早歸故裏……奴才求皇上開恩,派人尋一尋哈坦。”
半晌,軟榻不見動靜。眼瞼輕闔,眸子似隱隱動了一動,卻不曾睜眸,嘴角緊了緊,少頃又鬆下來,玄燁稍稍翻身,揚手扯軟榻一側的錦被,草草覆在身上。梁九功見狀,急忙碎步上前,脫下玄黑靴子,納好錦被,稍稍別過頭來,朝帳簾努努嘴,狠使眼色。
阿瑪求遍兵部衙門,隻得幾句敷衍了事……向內務府告假,去川貴親尋哈坦,又被嚴詞拒絕。太太成日茶飯不思,腿腳不便卻嚷著要遠行千裏去尋孫兒……家裏愁雲慘霧可想而知,若非走投無路,阿瑪斷不會遣家書至此。哈坦失蹤已月餘,拖一日便少一絲生機……
弱弱抬眸,淚眼婆娑,強忍抽泣,芝蘭抑不住哭腔,求道:“皇上,奴才求您了……奴才知,此等……小事,不該勞煩皇上,可是……奴才隻有一個哥哥。”
抽出右手,臉頰微微醺紅,玄燁捂了捂額頭,仿若囈語:“朕乏了……這種事該去兵部,自會有人處理。”
心驟然寒若淩霜,芝蘭揪了揪帕子,木木拂了拂雙頰,顫顫道:“求過了,兵部隻說……發撫恤銀子。可……全家老小都指著哥哥得勝歸來,縱使……見不到人,也望……”
心搐得顫栗,芝蘭不忍再接下句,複又低聲求道:“奴才實在沒有其他法子,求皇上開恩。”
“沒法子?朕今日才知……朕原是小瞧了你。朕自問……籠絡人心,尚不及你十一。此地離京城,快馬加鞭也得幾日,你卻有法子收到家書,試問哪個宮女子有這般能耐?”軟榻上幽幽飄來低沉一語,墜入心穀的沉,沁入骨髓的冷。
“皇上?”芝蘭瞅著榻上之人,心下錯愕無措,自龍抬頭後,他對自己盡是猜忌,盡是嫌棄,動則得咎。原是阿瑪居心叵測、算計在先,他心存間隙不忿,亦屬尋常,芝蘭毫無怨言。他這番已然下了逐客令,梁九功就站在身側,芝蘭深知,若想留存臉麵,便該抽身退下。唯是關乎哥哥生死,舉目四下,除了他,還有何人可求,何人能求?念及浣衣局一事,心存一絲僥幸,芝蘭振了振,夾著些許委屈、些許絕望、些許希冀,哭道:“確是家人央容若捎信,實在是情非得已。奴才不懂籠絡,奴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