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君若清塵 _第三十七回 木蘭秋獮(上)(一)
相逢本是一場夢,分手何故太匆匆?君曾為我歌一曲,我將為君歌一生。
我自流浪到天涯,君似明月在長空。多少兒女情長淚?都在悲歡離合中。
——白玉《詩詞三百首》
“銅心姑姑……”芝蘭匆匆推開房門,未及坐下,急急問道,“錢公公說,塞外行圍,你把當差的名額讓給了我?”
“嗬……”銅心唯是稍稍提了提眼瞼,挑針朝發鬢輕輕劃了一道,微微搖頭,氣淡神閑地落針繡繃子上,淡淡說道,“沒有的事……我是臘月裏就得離宮的人了,自皇上親政以後年年都去塞外,有何意思?這次你和慕秋同去,最好不過……正好讓錢公公瞧瞧,誰來接我的班。”
“姑姑……”芝蘭緩緩坐下,凝著銅心的發鬢,說道,“我根本不在乎當什麽差……姑姑不必為了我……況且,我也不想去塞外。”
針僵在繡繃子上,頓了頓,銅心撂下花樣子,緩緩抬眸,輕歎道:“你的苦,我明白。去塞外好……眼不見,心……就不煩了。暢春園……多驚險,你實在不該這麽冒險,於事無補。”
不由一怔,眸光閃避,緋紅上麵,芝蘭忙忙解釋道:“姑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銅心抬手捂住芝蘭的嘴,笑著搖了搖頭,輕聲道:“塞外風光秀麗,好好散散心。也騰點時間給我和雲溪……錢公公隨駕,我們兩姐妹正好在宮裏聚聚。”
眼圈微微紅了紅,芝蘭噤聲不語,唯是報之一笑。盡管銅心顯然會錯了意,芝蘭想躲的何曾是即將完婚之人,但這番情誼卻彌足珍貴。芝蘭時常癡想,為何銅心、雲溪兩位姑姑對自己這般關切,自是百思不得其解,久而久之,便淡然了。
秋獮之期轉瞬即至,玄燁戎裝鐵騎,翊衛諸臣前引後扈,浩浩蕩蕩開往蒙古。日行夜宿,途經多處行宮,數日後終抵圍場。蒙古草原沃野千裏,此處壩上高原,南接燕山,林木蓁蓁,虎豹成群,確是秋獮練兵的絕佳之地。
禦膳房營地,安營紮寨,眾人忙得如火如荼。錢公公親自安排芝蘭、慕秋同帳,慕秋竟破天荒地不曾拒絕。芝蘭心下不安,慕秋此番不知又是何意,明殿鬧劇似已塵埃落定,唯是這安寧,代價過於慘重。雖然他言之鑿鑿,賜婚屬意已久,芝蘭心底依舊無法釋懷。賜婚未必是因他……對自己……暗藏情愫,為堵悠悠眾口,平息宮闈訛傳,卻並非不可能。清者自清,芝蘭並不懼怕內務府徹查,乾清宮風平浪靜也是因假的終究真不了。但,牽連銀月和惠嬪,終是叫人惴惴難安。而他一日冷過一日,芝蘭心頭的恐懼一日甚過一日,由愛生怖或許便是如此。
“芝蘭姑娘……”魏珠挑開帳簾一角,招了招手,輕聲喚道。不由一怔,急忙放下包袱,芝蘭盈盈福禮。對麵床榻的慕秋,撅著嘴,不情不願地道禮。
出了營帳,芝蘭方見梁九功笑盈盈地站在帳外。福禮寒暄一番,梁九功淡掃左右,稍稍壓低嗓音,道:“有一事……還請姑娘幫個忙。”
些許錯愕,些許不安,芝蘭依舊掛著笑靨,微微點頭,道:“總管客氣,您……盡管吩咐。”
凝了眼芝蘭,掠過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梁九功合掌,頓時神色肅穆,道:“姑娘一定聽過,司儀、司門、司寢、司帳八名女官的事……”
心下咯噔,內務府第一日教習,嬤嬤便提及這八名女官,他們是皇上大婚之前隨寢的宮人。這些宮女子,名為女官,實則委身主子,乃試婚的宮人。一抹潮紅騰上,芝蘭不知梁九功何故提起,低頭垂目,手不由扯了扯帕子。
梁九功解嘲般笑了笑,頃刻又無比嚴肅地說:“出行前幾日,司門……雅芙姑姑突生惡疾,不過兩日便……暴斃。皇上秋獵的寢居,素來由雅芙照料。皇上待她一向親厚……她這一走,皇上竟吩咐不必再調女官。宮女亂作散沙,乾清宮實在缺人手。這扈行的宮人裏,就屬你與皇上……親近些,與我和小珠子也屬舊識,想勞姑娘來乾清宮幫襯點差事。”說罷,梁九功俯身拱手,行了個謝禮。
芝蘭急急行禮,垂眸喃喃:“總管這是折煞我了。非是我不願出力,隻是……我並非乾清宮的宮人,況且身份卑微,實在不配禦前侍奉。”
麵容稍稍僵住,梁九功竭力順了順,低聲說道:“若有其他法子,我斷不會麻煩姑娘。乾清宮宮女在皇上麵前晃得太多,隻會讓主子想起雅芙,徒增傷感。皇上此次秋獮,又未召嬪妃隨駕,身邊連個噓寒問暖的人都沒有……”
“梁總管……”芝蘭急急截語,私議後宮隨駕之事,乃近侍大忌,梁九功卻有意為之……赤染雙頰,頓了頓,接著說道,“乾清宮和暢春園,我多番惹主子不高興,況且,我手拙人笨,去乾清宮幫襯,恐怕隻會給公公惹麻煩。”
梁九功搓了搓手,擠出一縷笑,道:“這個,姑娘不必擔心。萬事……自有我擔著,錢公公那兒,我也自會交代。姑娘安心當差便是。差事也不難,候在營帳,端茶沏水,添香研磨罷了……”
嘴角依舊掛著一縷笑,眼角眉梢分明已有些許不耐,微凸的顴骨似透著一絲慍意,梁九功複又搓了搓手,這女子如何此般不識抬舉?若是其他宮女,對自己感恩戴德尚來不及,還萬般推卻?若非事出突然,主子近來心情不暢,自己不敢多言,何至於冒險來找她?
愣愣瞅了梁九功兩眼,芝蘭深知,此番已不容推卻,暗暗咬唇,輕輕點頭福了一禮。
懸著的心總算落定,梁九功捎上一抹笑,道:“那……稍事停當,早點過來。”說罷,滿意地踱步而去。
目送乾清宮兩位紅人,芝蘭挑簾入帳,不料,與伏簾偷聽的慕秋撞了個滿懷。
“哼……這傳膳領班還沒當上呢,就妄想……”慕秋蔑視地垂瞼睨了一眼,拂了拂衣襟,眸光厭惡怨毒,哼笑道,“山雞變鳳凰。”
麵上燃過一抹赤辣,抿了抿唇,話到嘴邊終是咽下,芝蘭繞開慕秋,默默回到榻上,繼續收拾行囊,心下不知是愁是苦。愣地晃了晃頭,芝蘭不願再細想,萬事既由不得自己,愁苦亦是枉然。
怯怯邁入主帳,好在他不在帳內,似一彎緊繃的箭弦,頃刻鬆將開來,芝蘭如釋重負,緩緩踱步,四下打量。
“芝蘭姑娘……”梁九功堆著笑,輕聲道,“皇上和裕親王、佟佳大人騎馬去了,這邊你先熟悉打點起來。”芝蘭點點頭,碎步跟著梁九功熟悉營地。梁九功絮絮叨叨提點了許久。
一晃,夕陽西下,茫茫草原籠上一抹金色靜寂,遠處青黛山巒披上晚霞霓裳,天邊雲彩潔白如牛乳,頃刻又燃起一簇火焰。秋風習習掀起層層綠浪,草浪漸息,波及蓁蓁碧林,又吹皺一汪湖水……如此美不勝收之境,芝蘭些許沉醉,愁緒似一瞬滌盡,伸開雙臂,緩緩闔目,若能策馬奔騰,該是何等愜意。
一陣喧囂,愕然睜目,未及扭頭,已聽得一片跪倒之音,想是聖駕歸來,芝蘭急急跪下行禮。
雙眸盡染豪氣,麵色紅潤,額際掛著汗珠,玄燁順手扯下涼帽,撂給梁九功,大步流星地邁進營帳,爽朗笑道:“今日騎馬不盡興,明日繼續。”福全、隆科多緊隨其後,笑著附和稱是。
“快……金盆打水……”梁九功起身四下吩咐,又朝芝蘭叮嚀道,“你……趕緊進去,給主子遞帕子,秋風涼,別讓主子傷了風。”芝蘭點頭應承,碎步入帳,趕緊張羅。
“皇上,您明日召見喀喇沁左翼旗……劄薩克……烏特巴拉。”福全含笑,對端坐紫檀寶座的玄燁,提醒道,“臣有意安排一場馬上競技,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