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君若清塵 _第三十六回 落花歸塵 (一)
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
慕秋耷拉著頭,獨自一人無精打采地貼著西宮牆跌跌撞撞。榮嬪娘娘慢條斯理的幾句搪塞,著實叫人沮喪,居然叫我抓她把柄向梁九功告狀,哼……他怎會拿自己人開刀?慕秋嘟著嘴,心頭忿忿,難不成要打落牙往肚裏咽,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翌日晨曦,錢公公踱著官步循例訓誡一番,臨了住步,清了清嗓子,眯縫著細目,皮笑肉不笑,說道:“從今兒起,覺禪氏芝蘭正式升階,早晚膳及點心三班皆要當差……銅心……你教慕秋嚐膳時也捎上她。”
眾人皆微微張口,低低交目。銅心福禮稱是。芝蘭愕然心焦,愣愣盯著錢公公,當下不知如何推卻。銅心扯了扯芝蘭衣襟,低聲提醒道:“還不快謝謝錢公公。”
芝蘭木然,一瞬瞥及慕秋,但見她那玉白滿月臉龐罩著一抹烏雲,餘光再掃眾人,滿院皆是不屑。眾人愈是如此,心下愈不甘示弱,芝蘭緊了緊帕子,直了直身子,盈盈行禮道謝。慕秋臉色愈發難看,未及錢公公轉身便騰地衝出隊列,攔到公公身前。
錢公公並不氣惱,唯是笑笑,便招手領慕秋回屋。眾人皆側目張望,當下卻無人聲響,倒似坐山觀虎鬥。
“錢公公,您這是妥協了嗎?”跨入門檻一刻,慕秋不耐地質問。
錢公公稍稍扭頭,滿臉無奈,拖著身子無比疲遝般躺坐太師椅上,道:“你道我想嗎?”慕秋鼓了鼓腮幫子,晃了晃頭,惶惶失措,不知如何接話。
錢公公睨了一眼,輕歎一聲,無力說道:“哎……看在是你,我就再做回醜人。”說罷,仰起身子,朝慕秋招了招手。
慕秋疑目凝了一眼,緩緩湊近,聽錢公公低低耳語兩句,瞬息麵色煞白。錢公公複靠椅背,翹起二郎腿,緩緩闔目,道:“我乏了,下去吧……”
乾清宮明殿,膳桌已布置妥當,眾人靜待主子入席。低掃一眼慕秋,眼見她依舊黑口黑麵,銅心眉心一蹙,低聲告誡道:“再大的事也大不過當差,打起精神來。”
慕秋聞聲,稍稍振了振,瞟了眼芝蘭,眸光怨毒,嘴角竟泛起一絲冷笑。芝蘭不由一驚,急急別目。就在此時,梁九功悠悠踱著步子走來,身旁卻不見主子。
“都打點好了嗎?待會手腳麻利點,皇上今日忙著呢。”梁九功邊走邊訓道。
噗通一聲,眾人皆驚,但見慕秋直挺挺跪倒在地,眼神直視梁九功,揚聲說道:“禦膳房近來出了醜事,請梁總管做主以正宮規。”
梁九功一怔,尚未緩過神來。錢公公努嘴拍拍衣襟,視若無睹般漠然。芝蘭心頭一緊,不祥之感冷冷襲來。銅心急急低聲喝止:“慕秋,休得無禮,趕緊起來。”
慕秋哼笑一聲,聲音揚得愈發尖刺,接著道:“覺禪氏芝蘭不知檢點,假借昔日姐妹之手暗通侍衛納蘭容若,*宮闈,其罪該誅。”
瞬即麵容一繃,梁九功怒目瞅著慕秋,壓著嗓子,飛快地喝道:“大膽!天大的事,等皇上進完膳再說,趕緊拽下去。”扭頭回望一瞬,梁九功麵若土色,主子杵在門口,眸子幽若深潭,冷掃眾人,眉宇間分明暗簇一團慍火。
梁九功急急跪倒,眾人皆是如此。心頭若巨石壓頂,堵得窒息,芝蘭跪伏在地,隱隱聽到自己心跳如雷,弱弱抬眸,眸光蒙著水霧,隻見那襲身影僵在門口一動不動,心下更慌,急急垂目。
半晌,雙眸稍稍柔和,眉角稍稍舒展,玄燁甩甩衣袖,佯裝整理穿戴,低目掃遍衣襟,方緩緩踱步入席,唯是並未吩咐平身,眾人皆惶惶屏息。漠然落座,那句平身,低若無聲,冷若寒冰。
好在小珠子手快,及時把那丫頭拖拽了出去,否則更難以收場。梁九功起身,拭了拭額頭,隻覺背脊皆冒冷汗。那丫頭明裏狀告覺禪氏,暗裏卻是衝自己,梁九功瞥目掃了眼錢公公,怨怒眸光一閃而逝。
眾人皆戰戰兢兢,唯恐觸怒龍顏。芝蘭不由吃了幾個冷戰,怯怯抬眸暗瞟主座,他麵色清零,看似與往常無異,唯是今日不曾朝自己捎過半眼。慕秋公然挑在明殿告狀,分明存了魚死網破之心,梁總管縱然想小事化了,也斷不敢草草了事,何況,如今竟驚動了他,便更難善後。心亂如麻,芝蘭唯恐累及容若、銀月,又恐扯出惠嬪……
玄燁草草咀了兩口,便擱箸起身。傳膳眾人皆悻悻而退。
成日忐忑難安,芝蘭唯恐乾清宮召見,心下盤算百千回,該如何辯駁,唯是晚膳、點心皆風平浪靜,不僅他不曾問隻言片語,連梁九功亦佯裝失憶。同樣寢食難安的還有錢公公和慕秋,原想這一鬧必將掀起軒然大波,卻不料未曾激起一圈漣漪,翹首以盼數日皆是無果。
乾清宮靜得出奇,他冷得出奇。每日朝夕相見,頭幾日他未對自己捎過半眼,如今每捎一眼皆直戮心扉。一連數日,每位傳膳宮女皆有膳品上賞案,唯獨自己日日吃白果。錢公公的麵色一日黑過一日,膳房稍有品階的庖人皆對自己退避三舍,唯恐經自己傳膳,沾了晦氣討不著好彩。愁緒一日沉過一日,芝蘭無比揪心,如同懷揣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炮竹,惴惴難安。
一日,點心時辰,傳膳眾人皆被攔在東暖閣外。
“膳食暫且布在偏殿,覺禪氏……留下侍膳,餘下眾人都散了。”梁九功揚手吩咐,魏珠亦四下張羅。心頭一緊,該來的終究要來,芝蘭稍稍振了振,強吸一口氣。
“你去偏殿傳點心……”梁九功朝偏殿戳了戳指,對芝蘭說道,複又扭向魏珠,吩咐道,“你也幫著拎食盒,快。”
芝蘭福禮碎步緊隨魏珠入了偏殿,心下萬分疑惑。挎著食盒,臨入暖閣一瞬,梁九功伸手一攔,暗歎一聲,低聲叮嚀道:“等會……看到什麽,都沉住氣,別砸了差使。”
不由一怔,眸子蒙上一層疑雲,芝蘭愣愣撩簾,遲遲不敢邁步,唯是耳際揚起一串宛轉笑聲,夾著五分快意三分嬌氣兩分嫵媚。一瞬,心間不知何物玉碎珠零,刺骨鑽心之痛,呼吸頃刻渾濁,芝蘭緊了緊食盒,生生僵住,邁不動步子。
“快……”梁九功在一側狠使眼色,低低斥道。
芝蘭長吸一口氣,直了直身板,木木跨過門檻,怯怯踱入。未及芝蘭跪下行禮,耳際飄來一聲清揚笑語,聲如冬日融冰,清冽卻溫暖,“朕說要領你見見故人,你還不信……朕說到做到。”
嗓際似哽了一團棉絮,芝蘭綿弱無力般跪倒行禮,食盒磕著金磚揚起一聲悶響。花盆鞋愈逼愈近,終是停在眼底,頭頂傳來一聲嬌縱之音,“抬起頭來……”
“成貴人吩咐,嗯……”
淡然一語卻似一柄利刃,一陣心悸,麵色唰地煞白,芝蘭緩緩抬首,雙眸如水瀲灩,又似籠著一抹朝霧。
“嗬……竟是你?”昔日的戴佳格格,如今粉妝玉琢、滴粉搓酥,眸光熠閃,卻絲毫無關驚喜,倒似淩傲盛氣。
莫名一怔,芝蘭旋即叩道:“成貴人吉祥。”
“嗬嗬……”成貴人扭頭朝玄燁嬌凝一眼,複垂眸低目,那股淩傲之氣更甚,吩咐道,“平身吧。”
芝蘭怯怯抬眸,瞥了眼榻上的主子。玄燁戳指漫不經心地劃了劃紫檀木嵌玉如意,淡淡說道:“成韻叫你起,就起吧。”說罷,向成貴人伸了伸手,成貴人嬌然一笑,搭手覆上。玄燁嘴角一彎,扯手一拽,成貴人跌落榻上,差點撞上那襲玄青燕服,頃刻撅嘴佯嗔:“皇上……”
心頭似巨石壓頂,窒息堵悶,芝蘭木木起身,滿臉潮紅赤辣,生生僵住。魏珠低低扯了扯芝蘭袖口,朝一側案幾努努嘴。芝蘭逃也般轉身,碎步踱至案幾,飛快開啟食盒,端起全黃釉雲龍紋碟,輕置案上,魏珠亦幫襯著布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