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若如初見_第五回 白龍馬上

極目青天日漸高,玉龍盤曲自妖嬈。

無邊綠翠憑羊牧,一馬飛歌醉碧宵。

——《草原詩三首》

芝蘭請了阿瑪的準許,牽著弟弟隨裕親王府的扈從朝東麵的牧場走去。

“姐姐,聽哥哥們說王爺的馬可威風了,我定要好好瞧瞧,如果能讓我騎一騎就更好了。”嘎達喜滋滋地叨嘮著,一路蹦蹦跳跳。

“嘎達,等會見到王爺一定得守規矩,不然阿瑪可會打你屁股的。”

“嗬嗬,知道了,姐姐,你怎麽和太太一樣嘮叨,嘎達幾時不聽姐姐的話啦。”到底還是孩子,即便在阿瑪麵前再是怯生生的,對著姐姐,嘎達一絲畏懼都沒有,滿心的隻有親昵。

領路的太監正在偷笑,忍了許久倒還是說了出來:“這位姑娘穿的是舞裙,等會要是上馬可如何是好?”

“安達提醒得周全,隻是事先不知要上馬,並不曾備旗服,如果非得上馬,想是把這雲袖紮起來便無妨礙了,裏麵穿的可都是旗裝呢。”芝蘭對小太監的提醒很是感激,隨後攀談起來,才知道這是裕親王的貼身隨從廣泰。裕親王居然叫貼身隨從來引路,倒著實讓芝蘭吃了一驚。

遠遠就瞧見王爺和富察在馬圈中挑馬,兩人不時拍拍馬背撫撫馬頸,低聲細語。芝蘭和嘎達向王爺施了禮。嘎達紅著臉怯弱不自覺地往姐姐身後退了一步。

“怎麽?男子漢居然嚇到了,哈哈,我有什麽可怕的,過來,來啊,我教你挑馬。”裕親王堆滿了笑容寵溺地朝嘎達伸手。

“快去……”芝蘭示意。嘎達順從地稍稍慌張地牽著王爺的手,隨王爺到另一邊馬廄挑馬去了。

富察始終不曾看芝蘭一眼,自顧自地查看馬的鬃毛和牙齒,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如果富察不是這般冷漠,那相貌倒是要比王爺更好,隻是冷峻的眼神裏總透著拒人千裏的淩冽。芝蘭忽然記起了幾月前繡的那幅雲龍包袱,富察給人的感覺竟如同那絹上的刺繡,飄渺不定。

“愣著幹嗎?明知要上馬竟不知要換裝嗎?”

芝蘭平素裏見過最趾高氣昂的莫過於內務府的執事嬤嬤,像王爺這般尊貴的貴族卻是甚為寬厚的。隻是富察的口氣,芝蘭從未聽過,既談不上嬤嬤們百般挑剔的苛刻,也不是貴胄們刻意禮賢的寬厚,責難處恰到好處,卻不失主子的寬容。

“富察少爺恕罪,奴才事先不知,因而未備得旗裝,如果上馬想是也無大礙的。”富察打量了芝蘭一番就不再多言了。

時下,芝蘭環視四圍,嘎達和王爺熟絡起來,已然不怯弱倒顯得幾分親近。芝蘭又不好過去,有些尷尬便想扯點話題聊聊:“聽說富察少爺是從蒙古來的,蒙古的馬品種最純良,爺應該對馬很有研究吧?”

“消息倒挺靈通,大家都怎麽議論我?傲慢無禮喧賓奪主,還是不知好歹啊?”富察半開玩笑問道,帶著笑意的臉上頓時俊朗起來,嘴角微微上揚,眸子裏閃著的盡是對眾人的不屑。

芝蘭雙頰驟紅,尷尬了擠出一絲笑容:“哪有……富察少爺是王爺的上賓,自然是族中上下的貴客。”

“哈哈,從未見過吹噓拍馬這般不懇切的,下次再說違心的恭維話可別紅著臉了,得理直氣壯才有人信,哈哈,來,到那邊瞧瞧去。”富察被這窘迫的笑容逗得開懷大笑起來,不由分說地拉住芝蘭的手便朝馬廄那頭走去。

芝蘭想掙脫卻抽不動手,富察隻是佯裝不覺,依舊拖著芝蘭往前走。芝蘭顧不得禮節,慍怒地伸手想掰開富察的手,卻不料給富察反手擒住了。芝蘭猛又抽了兩把,富察不放手也就罷了,還直勾勾地用挑釁般的目光死死盯著芝蘭。

真是未見過如此無禮的浪子,真是糟蹋了一副謙謙君子的好模樣,芝蘭心裏暗自叫罵。隻因是王爺貴客,芝蘭不敢造次,但又不甘被人如此欺淩,於是也倔強地盯著富察,隻叫是把心裏的忿忿都化作眸子裏的兩把刀子。

少頃,富察的眼神終究變得柔和起來,帶著一絲笑意鬆開了手,倒是像先前隻是在逗一隻小寵物玩玩,並非有意輕薄。

如此,芝蘭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心頭頓時一陣淒涼。富察到底是貴胄子弟,而自己注定要成為天家的婢女,縱使有月貌花容,也不過是件主子隨意賞賜的物件。如果富察願意,隨便央央裕親王,王爺一高興,興許內務府就把自己賞了,哪裏至於要這般輕薄自己?我可真當自己是格格了,芝蘭自嘲。多半時候自己從不想這些尊卑貴賤的事,既是無法改變現狀唯有改變自己方得歡愉,終日愁苦也無濟於事,隻是剛才的情景叫芝蘭實在情難以堪。

富察見芝蘭脫了剛才的潑辣,眸子裏隱隱還蒙著一層淚花,小聲說道:“不過逗逗你罷了,哪裏這麽不經逗的?”毫無指責之意,倒像是為了辯解。

芝蘭倔強地抬頭,分毫不讓:“奴才雖出身寒微,卻既不是阿貓阿狗也不是娼門戲子,不識得逗人玩。富察少爺可會逗上三旗的格格們玩?不過看奴才辛者庫罪籍,便覺得不必把奴才當普通女子看待罷了。”說罷不理會富察,徑直朝弟弟和裕親王那邊走去。

富察愣了愣,猛然抓住芝蘭的腕子:“滿族素來注重門第並無不妥,我也素重門第,可是……算罷,多說無益。”

富察搖搖頭甩開芝蘭的腕子,中氣十足地喊道:“王爺,我就選剛剛那匹白馬,雖非出自名門未必日行千裏,看著倒是俊朗,就它了。我們也別磨蹭了,趕緊上馬吧。”

王爺並不為這般傲慢的語氣而生氣,反而吩咐奴才們趕緊準備,又轉頭對嘎達說:“我教你騎馬如何?你就與我同騎吧,小小年紀上馬太危險。”

芝蘭對王爺甚是感激,但心下想不可得隴望蜀,求得嘎達同行已是恩典,怎可叨擾王爺與小廝同騎,忙推辭道:“王爺心意嘎達和奴才心領了,當感激不盡。隻是尊卑有別,嘎達如何能與王爺同騎,就讓奴才陪他在馬廄轉轉吧。”

裕親王看看富察竟無一點表情,於是堅持道:“姑娘就騎主事挑的馬,溫順。我帶嘎達,好不容易盼來的金頒節可不能在馬廄裏虛度,我也好練練怎麽教孩子騎馬,改日教府上阿哥就得心應手了。”王爺的話真是說到嘎達心坎上,到底是天真無邪的孩童,不由芝蘭再多言,嘎達已欣然地叩頭謝恩了。

不等芝蘭係好雲袖,裕親王已帶著嘎達蹬馬奔出了老遠。富察不緊不慢地上馬,餘光瞟見芝蘭上馬,便一甩馬鞭馳騁起來。富察衣袍與坐騎渾然一色,玉白高潔,像是薩滿神話裏的白龍騎士,芝蘭不禁出了神。

最後一次騎馬已是兩年前,雖阿瑪甚為寵愛,但辛者庫的女子騎馬的機會少之又少,芝蘭初時顯然有些害怕,加之舞裙阻礙更不敢放馬奔騰,少頃便落下了好遠。盡管芝蘭已不斷揚鞭,奈何這馬原本就體態稍小,恐怕再耽擱就跟不上了。於是,芝蘭顧不得許多,放開揚鞭起來,涼風洗麵秋高氣爽,剛剛的小慍怒瞬時就一掃而空了。

愈揚愈開心,見四下無人,芝蘭便放聲歡笑起來,笑聲如串串銀鈴散落了整個牧場,空靈回蕩。許是太縱情了,右邊雲袖散落都渾然不知,三尺雲袖順著清風飄逸,初初別樣風景。風息袖落,芝蘭才意識到,可為時已晚,雲袖纏住了馬足。芝蘭連連勒馬,但馬兒顯然受驚不小,因雲袖纏了足便不聽使喚。芝蘭愈發慌張,越用力勒馬,馬兒反而奔得越狂。

“快,趕緊扯掉雲袖,把手給我!”

富察不知何時已到了眼前,兩馬並駕飛奔。芝蘭伏在馬背上,吃力地撕扯右邊袖子,好不容易才扯下衣袖。隻是雲袖把馬腿纏得更緊了,馬兒也愈發狂躁起來。眼見富察伸手,芝蘭不及多想便伸手去夠,幾次三番終於被富察牢牢握住左手,用力一拉,芝蘭感覺自己飛將了起來,還未定神已落到了白龍馬上。

芝蘭驚魂未定,待馬背穩當了下來才猛然發現自己伏在白玉袍子上,頭上分明感覺到強健而溫潤的氣息,袍子上帶著一股淡淡幽香,說不清楚在哪兒聞過。芝蘭萬分窘迫想掙脫著立起身子來,卻被環著的手臂霸道地按了下來。

“我早已說過你這身裝束不能騎馬!”

芝蘭早已七魂不見六魄,又羞又窘,緋紅染上了雙頰耳際,繼而全身都似火燒碳烤般,雙唇微啟,咬咬唇,終是什麽都說不出。

“怎樣?嚇壞了吧,放心,沒事了。”富察不禁撫了撫芝蘭的發髻,眼裏是不盡的憐惜。

芝蘭勉強擠了一絲笑意,心裏明白自己應該騰地跳下馬來,如此萍水相逢實不該這般親昵,隻是全身甚是無力,致命的是心底最深處卻似貪戀那袍子上的淡淡幽香,像是中了魔咒一般。

就這樣虛無的不知倚了多久,白龍馬似乎都快漫步到了牧場盡頭。富察低頭,卻見到懷裏的女子不知何時已入睡了,寵溺的微笑溢了滿目,扯了把韁繩掉頭回馬廄方向走去。已然不是騎馬了,富察唯恐驚醒了芝蘭,任憑馬兒悠然自得地時而走走,時而停停。

微風裏夾雜著青草澀澀的泥土芬芳,撲鼻的卻是淡淡的花香,分明是從這女子身上的氣味,從不曾聞過,淡雅中透著甘甜,細膩含蓄,時間愈長甘醇反而愈烈。笑意又一次爬上了嘴角,居然有女子敢如此放肆地睡在我的馬背,富察突然發覺自己從未與人同騎過,哪怕是與那位仙逝已久的結發妻子也不曾有過。

眼見馬房近了,富察佯裝不經意地動了動手臂。芝蘭驚覺,立了立身子,漲紅著臉萬分抱歉地撫了撫發鬢,這本是滿族女子之間才用的禮儀,此刻這般情景芝蘭也隻好如此答謝也好致歉也罷。富察點點頭,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

少頃,小廝迎上來牽馬。芝蘭正想跳下馬來,富察眨了眨眼分明是阻止,芝蘭驚羞,這分明是阿布鼐時常喝止秋氏時的眼神。富察下了馬,並伸手攙芝蘭下馬。

裕親王滿臉笑意迎麵走了過來。嘎達蹦將了過來,見芝蘭右邊衣袖撕扯得七零八落,急急地問:“姐姐,可還好?這是怎麽回事?”

芝蘭羞愧地連連搖頭,並朝裕親王欠了欠身,還未得及開口……

富察便說:“看來裕親王得派人去牧場尋馬了,剛才雲袖纏住了馬腿,馬受驚發了狂差點把她甩下馬來。”

“姐姐,那你沒事吧?”嘎達關切地圍著芝蘭看了一圈,生怕跌傷了哪裏。

“倒沒受傷,肯定是嚇壞了,從出事到現在還沒吐過半個字,你回去得叫你額娘請薩滿大神收驚了。”富察不無玩味地說道,複與裕親王對視一眼。王爺倒是司空見慣了般的氣定神閑。

“奴才已無大礙,今日多虧了富察少爺相救,萬分感謝。驚到王爺的馬,實在抱歉。”芝蘭連連道歉,聲音顫顫然。

“沒事,馬場不大,找匹馬很容易。”

“如果王爺沒其他吩咐,奴才這就告退了。”芝蘭說著屈膝施禮準備退下。

“叫馬場的小廝載馬車送你們回去吧。還有,你叫什麽名字?”富察理著馬鞭漫不經心地問道。

“覺禪氏芝蘭。奴才告退……”芝蘭牽著弟弟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