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君若清塵 _第三十五回 爭如不見(一)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承乾宮,午後蟬鳴聒聒,案幾上,黃地素三彩雲龍釉瓷壺,鎮在金盆裏,攏著晶瑩冰塊,輕霧嫋嫋。一宮女正用瓷樽翼翼地碾著冰塊,不時微微抬眸瞟望軟榻上假寐的主子,唯恐驚擾了主子清夢。瓷壺裏涼著梅花、佛手、鬆子三清茶,宮女輕輕開啟壺蓋,把碎冰緩緩倒入壺中。
軟榻上的主子,終是睜開了眸子,慵懶地朝案幾掃了一眼,惺忪地問道:“玉錦可回來了?”
未等碾冰宮女回語,一宮女風風火火地邁入殿內,匆匆行禮,臉頰被晌午烈日熾得通紅,些許氣喘籲籲地回道:“貴……妃娘娘,奴才……”
“行了……先喝口茶去去暑氣,再說不遲。”佟佳貴妃緩緩仰起身來,臉色瑩白透著一絲怏怏之態,拂了拂帕子,和緩說道。
“謝娘娘賞賜。”玉錦接過茶杯,咕嚕嚕仰麵飲下,一股清涼盡襲心底,遞回茶杯,一抹笑意夾雜一抹歉意,嘟嘴回道,“奴才辦事不力,原受不起娘娘這份賞賜。此去浣衣局未曾要到那宮女……那宮女今早被長春宮要去了。”
“哦……惠嬪怎會要她?”眉角簇起一絲疑惑,頃刻又舒展開,佟佳貴妃清然笑道,“也好……若不是耐不住隆科多幾次三番央求,我也不會要她,罷了罷了……”
玉錦歪著頭,俏皮一笑,道,“奴才就猜到主子會這麽說,惠嬪主子這一要,倒給主子解決難題了。這六宮如今以承乾宮為尊,突然要個浣衣婢女回來,各宮娘娘肯定覺得奇怪。”
佟佳貴妃無奈抿嘴一笑,隔空戳指點了點,佯嗔道:“你這丫頭,我是把你寵壞了。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隻是協理六宮。你剛剛說的可犯了宮中大忌,以後休要再犯了。”
玉錦接過一側宮女手中的蒲扇,輕輕扇了扇,笑著道:“奴才知錯了。那……奴才即刻差人去神武門道信?”
佟佳貴妃撫腮複又斜倚榻上,緩緩闔目,微微點了點頭。
芝蘭垂目凝著真絲白絹帕子,細葉蓁蓁簇著幾絮蘭花,晶瑩中透著層淡粉。婉兒姐姐捎來的信封裏,除了這帕子,再無隻言片語,芝蘭知曉這帕子除了以自己的名字取意外,更是金蘭之契。擰了擰帕子,芝蘭直了直脊背,捎上一抹淡淡笑意。
“芝蘭,頭一次當差,切莫緊張,跟著我便是。”銅心掃了眼芝蘭,盈盈一笑,寬慰道。
晨曦透著薄霧,暈開一抹緋紅朝暉,灑在麵上癢滋滋的,夾著一絲甘甜又透著一絲清涼,酷暑將至,此番也算難得的愜意。芝蘭長吸一口氣,已近兩月,唯是瞅著乾清宮簷角靈獸愈逼愈近時,往事幕幕盡投心底,隻覺一股慎意直湧而上,心間喃喃自語,任風動幡動唯獨此心不能動。
步入乾清宮明殿,打頭陣的膳房太監已迅速擺好膳桌,鋪上明黃桌布,一聲“傳膳”令下,布膳太監手捧朱漆食盒列隊而入,菜肴、飯點、湯羹一一上桌,複又列隊而出。三張膳桌南北向拚成,中間膳桌供皇上進膳,兩側膳桌布滿膳食,銅心站在膳桌南側,幾位宮女散落膳桌兩側。
芝蘭侯在東北一隅,今日的差事是守著這三道膳食,查毒、盛盤、傳膳。差事倒不難,唯是龍涎香迎麵襲來,往事曆曆在目,一瞬隻覺嗓際幹涸,雙頰緋紅悄上。銅心姑姑低頭微睨,捎了眼慰藉,芝蘭稍稍頷首。
少頃,梁九功簇著主子款款走來,眾人旋即行禮。玄燁擺了擺手,入席落座,梁九功輕聲吩咐:“平身……”錢公公領著三名老太監隨即立在主子身後,神色肅穆,負責監膳。
芝蘭禁不住微微抬眸掃了眼主座,一襲藏青薄紗燕服,襯得劍眉灼目愈發俊逸,心如鹿撞,急急垂目。
玄燁淡掃四下,瞟及東北角,嘴角不由微揚,抬眸凝了眼梁九功,瞬即又落回東北,那抹身影如煮茶時分騰起的頭一暈淡青薄霧,剔透晶瑩,夾著沁人心脾的甘甜。梁九功垂眸暗瞅主子,嘴角偷抿一縷笑意。
錢公公左手一揮,傳膳宮女依次亮起膳食銀牌,確認銀牌不曾變色,又用湯匙舀膳入布碟。銅心分別於膳桌兩側緩緩挪步,一一品嚐,複又行禮如儀。
錢公公低聲稟道:“皇上,可以用膳了。”
玄燁淡掃一眼膳桌,眸光落在東北隅,隨意凝了款膳品。錢公公狠使眼色,銅心姑姑亦關切地睨了一眼,芝蘭福禮,執銀箸夾了一顆小點放入布碟,捧碟呈上,俯身頷首,盈盈稟道:“竹節卷小饅首一品,禦膳房拜唐阿,戴鵬烹製。”
銅心接過布碟,呈至主座。玄燁抿了口奶口,夾起小卷,淺淺咬上一口,便擱了箸。銅心會意,撤下布碟。細細咀了咀,玄燁又朝東北隅掃了一眼,淡淡道:“賞……”
芝蘭捧起金盤,挪至一側案幾。錢公公含笑抿抿嘴,今日討了好彩,已接連一月未曾有膳食上過賞案,今日一道無品庖人烹製的小點居然討得主子歡心,實屬難得。瞥了眼芝蘭,又暗瞅一眼梁九功,錢公公心裏盤算,這小梁子究竟是揣度準了聖意,還是這丫頭一時運氣撞了彩?看來,即便自己再不喜歡這丫頭,亦隻能啞忍,靜觀其變。
芝蘭背脊不由微微發寒,那灼人眸光時不時朝自己襲來,好幾次四目相撞,急急垂目閃避,又恐誤了差使,隻得再度抬眸,緋紅染麵燦若赤霞,心如鹿撞砰砰亂跳。芝蘭自覺狼狽至極,好不容易熬到主子進完膳,已是身疲力竭。
混跡在傳膳隊伍中,芝蘭如釋重負般,拖拽著身子朝禦膳房回走。“慢著……稍等片刻……”銅心叫住眾人,朝乾清宮玉階上的錢公公努努嘴,掌事未來,眾人怎敢先行。
錢公公正與梁九功簇頭低語。隻見錢公公愣愣瞅住梁九功,眉角擰作一團,細長小眼陰成一條縫,嘴角緊抿,死死搖了搖頭。梁九功倒氣若神閑,掠過一抹笑,捂嘴湊近,又低語兩句。錢公公朝傳膳宮人掃了一眼,眉角稍稍鬆了些,但麵色依舊難看。梁九功笑著拍了拍錢公公肩頭,便拱手告別。
芝蘭心頭暗湧一絲不安,莫不是梁總管又在攛掇什麽事,轉念又想,自己不過區區宮婢,堂堂總管怎會對自己勞心費神。一瞬又憶及那襲藏青薄紗,那抹無意凝視,心頭顫顫,芝蘭垂目緊了緊帕子,唯望能把心也收緊。原以為複見他,除了怨亦隻有怨,唯是這一見未激起半絲怨毒,倒叫心搖搖如懸旌。芝蘭暗自悔恨,自詡心高氣傲,他決絕至此,為何自己這般不爭氣、難舍難斷……
錢公公斜倚在躺椅上,小太監輕輕搖著蒲扇。
“秦嬤嬤怎麽還未到?去催……”錢公公翻了個身,不耐催道。小太監撂下蒲扇,剛要出門,差點撞上秦嬤嬤。錢公公急急起身,堆滿笑,拱手道:“老姐姐,可把你盼來了,趕緊上座。”
秦嬤嬤揚帕子拭了拭汗,笑盈盈地坐下,道:“這天兒真是一日熱過一日。”
“老姐姐,勞你費心跑了一趟。我這心……揪著難受,就盼著老姐姐您來指點指點……”錢公公隔著案幾坐下,枯著眉,訴苦道。
“瞧您說的……我可聽說,您今天一早就討了個好彩。那庖人頭一次獻膳,便討了賞,這是天大的喜事,老哥哥怎一味訴苦?”秦嬤嬤扯了扯帕子,打趣道。
“這飯局的庖人不過蒸了一品饅首罷了,論手藝及不上點心局半分。”錢公公心不在焉地自謙,複又正色,悄聲低語道,“此次找老姐姐來,是想問覺禪氏……這丫頭之前在老姐姐那兒當差,您對她的底細可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