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遐不謂矣_第二十七回 月盈月缺(一)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杜甫《月夜憶舍弟》

隱約聽到院內一陣喧囂,應是慶芳回來了,她究竟怎樣了?芝蘭心底生生揪痛,不禁頂著門用力晃了晃。銀月聞聲便要去應,伍貴生狠狠瞪了一眼,銀月怯怯縮步,隨著萍兒從太監手中扶過慶芳。

慶芳綿弱無力地挎在二人肩頭,頭歪倚著銀月,汗珠滴落,額頭鬢角的碎發濕答答地貼著麵頰,臉色發青,雙目無光,嘴唇蒼白,分明啟唇叨叨了幾句,卻虛不成聲。銀月噙著淚扛著慶芳的胳膊,摟著腰肢卻不敢使力,墨綠宮服背麵染得血跡斑斑,似剝了皮的醬紫葡萄,叫人不忍著手。

“慶芳姐姐,你忍著點……”銀月低低說道,跟萍兒換了個眼色,齊齊用力摟著慶芳朝耳房挪去。慶芳雙腿虛弱無力,任由二人一路拖拽著扛進屋,連呻吟都萬般無力。二人好不容易將她扶上了炕。

慶芳綿然趴在炕上,歪著頭,虛汗不止,啞著嗓子,低低問道:“芝……兒呢?”銀月急急抹了把淚,寬慰道:“芝兒姐姐沒事,隻是這會不能來看姐姐。”

慶芳擠出一絲微笑,煞白的臉似綻開一朵白菊,喃喃道:“我就……知道……她會……救我……”

銀月終是忍不住,低低哭道:“芝兒姐姐,明明說有人相救,怎麽還……嗚……”

萍兒焦急地瞧瞧窗外,捂住銀月,低聲道:“噓……別哭了,幸好趕到了,否則三十板子下來,慶芳還能有命回來?”

“二十四……”慶芳亮了四根手指,眸子森冷,幽幽道,“二十四板子……我記住了……李……四兒……”

銀月拂了拂臉,低聲道:“慶芳姐姐,我去打水來,你等著。”萍兒也輕聲道:“我去問問嬤嬤,看有沒有藥膏。”慶芳任二人離去,唯是死死瞅住房門,喃喃念道:“二十四……二十四……”

入夜了,伍貴生並未差人送飯。芝蘭時下亦無半點胃口,窩在牆角,忐忑揪心,慶芳還是受傷了,唯望傷得不重。梆子聲傳來,已然亥時,忽聞門外傳來輕聲細語。

“芝兒姐姐……”

芝蘭急急起身,輕輕貼著門,道:“銀月?慶芳姐姐怎麽樣?”

銀月頓了頓,帶著哭腔,低聲道:“趕是趕上了,隻是慶芳姐姐還是挨了二十四個板子,傷得不輕。”芝蘭聞聲落淚,貼在門上,半晌無語。

“芝兒姐姐,你還沒吃吧,饃饃……”銀月順著門檻上的縫隙塞饃饃進屋,縫隙太小,饃饃擠碎擠髒了,竟還塞不進去。銀月無助地軟坐地上,淒淒哭了起來。

“我不餓,銀月……別哭,你得好好照顧慶芳,她的傷馬虎不得……”芝蘭定了定神,急急囑咐道,“趕緊回去吧,看著傷口。”銀月振了振,擦了擦淚,嗯了一聲,起身離去。

這夜竟是多長啊,芝蘭綿弱地坐在空無一物的炕上,滿屋漆黑,唯是窗欞縫隙透進一縷寒冷月光。芝蘭不禁蜷腿縮在牆角,虛無地倚靠著,心底盡是淒涼,盡是憂慮,盡是悔恨。若非自己為顧全臉麵尊嚴,央求伍貴生找人替班,李四兒從何得知這攀龍附鳳的機會。究竟是為遵旨,為顧全臉麵,還是為了一己私心,想窺探那人的情意,芝蘭自己都已道不清,唯是追悔莫及。若非自己矯情,今早當差的便是自己,不僅如願見了那人,還可避免這樁禍事。縱然是慶芳口無遮攔、禍從口出,這禍事的源頭終是自己,今日之事如此,連李四兒之人亦是如此。萬一慶芳有何不測……芝蘭不敢再想,憶及早上那幕,慶芳擋在身前挨的那鞭,自己如何還得起此等姐妹情深?芝蘭不禁簌簌哭泣,頭一遭覺得如此乏力,生死榮辱皆不由己。伍貴生一聲令下,慶芳九死一生,隆科多輕指一揚,內務府急急放人,難道此般皆是命?芝蘭不禁搖頭,耳際響起阿瑪的話,不爭無一絲希望,爭,或許尚存一線生機……

第二日一早,眾人皆起身當差。慶芳虛弱地趴在炕上,眯縫著眼,喃喃道:“水……水……”

銀月應聲急急倒水,輕輕攙起慶芳,手不經意間觸及慶芳的下顎,足足一驚,趕緊掃了掃額頭,竟滾燙得似一塊燃碳。

“慶芳姐姐,你可還好?啊?”銀月焦急問道。慶芳搖搖頭,道:“沒事兒……就是有點冷……”

萍兒聞聲,臉色一沉,待銀月替慶芳納好被子,急急扯銀月到牆角,低低道:“你可記得早前的那位姐姐?挨板子後也是高熱不退、不省人事,後來被押*蜂夾道。看來慶芳……”

銀月狠狠搖頭,道:“不會的!”“嬤嬤的那劑膏藥看來不頂用,還有,高熱不用藥也不成……”萍兒叨叨了兩句,捎了眼憐惜,默默離去。

整個上午,銀月愣愣地搓著衣裳,腦際反複響起萍兒的提醒,失了方寸。見伍貴生低著頭悻悻走來,銀月麻起膽子,衝上前福了一禮,央求道:“伍公公,慶芳姐姐高熱,請公公派人去禦藥房請藥。”

伍貴生一愣,瞬時回過神來,冷冷道:“高熱?你懂醫嗎?亂說……”說罷,甩甩手便要走。銀月無奈,脆脆跪下,扯著伍貴生的衣襟,求道:“公公,人命關天,求您行行好。”

伍貴生捎了一眼不耐,甩了甩衣襟,朝李四兒喚道:“你……跟我進來。”

堂屋,伍貴生焦慮地踱著步子,見李四兒進來,黑著臉,催道:“關門!”李四兒端著架子,盈盈一笑,哐當關上了門,低聲道:“昨日跟公公講的,您可想好了?”

伍貴生麵色煞白,不爽道:“你以為能威脅我?”

“我有何不敢?您是瓷器,我可是瓦罐。”李四兒款款走到八仙桌前,緩緩坐下,幽幽說道,“公公是聰明人,這事兒鬧得滿城風雨,我要是還留在這司局,恐怕……”

伍貴生撚著指頭,憑空點了點,不耐道:“真是最毒婦人心!”

“嗬嗬……那我給公公捏肩捶腿時,您可不是這麽講的……”李四兒悠然自得地說道,“您說的一句話,特在理。這……想得到點什麽,必得付出點什麽。公公既享了福,怎有不付出的道理……我所求之事,並不難,不過想去禦前的司局當差罷了。您辦得到……也……非辦不可。”

“你……你……”伍貴生支吾道。

“公公要是非跟我這個小女子過不去,那……”李四兒緩緩起身,冷冷道,“我便豁出去了,到內務府告公公一狀,我固然是不得好死,公公也……”

伍貴生擺了擺手,喝道:“住口!去禦前,以你的出身萬萬辦不到。我……已張羅了四執庫,你今日便收拾包袱滾!”

李四兒麵露一絲得意,福了一禮,道:“公公大恩沒齒難忘,謝過了。”說吧,不屑地瞟了一眼,含笑出了屋。

銀月掛著淚,張望四下,竟無一人搭語,情急之下,趁伍貴生不在院內,悄悄地貓到耳屋,低聲喚道:“芝兒姐姐……”

芝蘭一天一宿滴水未進,已感疲弱,拖著身子走到門口,輕聲道:“怎麽?”

“芝兒姐姐,慶芳姐姐高熱不退,傷……看來是惡化了……伍公公不肯請藥。”銀月支支吾吾低聲哭道。

芝蘭靠在門上,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定了定神,道:“銀月,你看能不能找到禦膳房的小張子,請他找容若……若是這條路行不通……”頓了頓,閉目,無奈說道:“實在沒法子,神武門的佟佳大人,盡管一試。”

銀月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抹了抹淚,低聲道:“那我先溜出去了,救慶芳姐姐要緊,回來……我再想辦法給你弄點吃的。”說罷,急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