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遐不謂矣_第二十四回 染絲之變(二)

“大好了。”福全朝福晉對望一眼,低聲回道。

“那太好了,總算沒被那禍害——”

福全趕緊擰了擰西魯克氏的手腕,麵色不虞,打斷道:“休要胡說,前番內務府自作主張一事,休得再犯。”

西魯克氏低低回道:“我知錯了,我也是一片好心,一心為王爺著想。隻有那丫頭不在皇上眼前晃蕩,那事才會淡去,否則……我怕……”

福全狠狠地盯了眼妻子,斷然說道:“休要再說,前事我已不計,往後,若你仍一意孤行,那……”

西魯克氏勉強擠了絲笑,應承道:“我明白了,我已吩咐李嬤嬤燉了一品官燕,王爺——”

“我還有事,福晉自己用膳吧。”福全憶及當日一事,心生不快,擺擺手,旋即朝書房走去。

西魯克氏盯著漸漸遠去的丈夫,心中忿恨,陰了陰眸子,吩咐道:“去,把廣安叫來見我。”

廣安顫顫地弓腰埋頭,靜待福晉吩咐。西魯克氏緩緩地踱著步子,並不言語,唯是死死瞅住廣安,廣安不禁渾身不自在。

福晉終於止步,猛然轉頭,淩厲地說道:“今日叫你來,你可知為何事?”

“奴才愚鈍,請福晉明示。”院內一事,廣安看在眼裏,卻不願蹚渾水。

“你就裝糊塗吧。”福晉步步逼近,冷冷道,“王爺今日這般高興,你可知為何?”廣安偷偷睨了一眼,依舊回道:“奴才愚鈍。”

“皇上與王爺手足情深,在這八旗裏一直譽為美談。王爺也因此有賢王的美譽,一切得來不易。”福晉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說這一切,豈能因一個丫頭而毀於一旦?”

廣安把腰俯得更低了,說道:“福晉,奴才忽然記起王爺吩咐要給尚書大人送信,恐耽誤時辰,奴才可否先行告退?”

福晉哼笑一聲,道:“總管果然聰明,不過,這開溜倒也聰明不到哪去。我已聽說那丫頭配到浣衣局去了,那兒的管事是你外甥。”

廣安不禁微微滲汗,上回一事,王爺勃然大怒,差點沒把自己革職遣送回鄉,哪裏還敢複犯,故而急急回道:“福晉,那伍貴生說來與奴才有親,卻素不親厚,他又是在宮裏當差,奴才向來避忌,素來沒有來往。福晉吩咐之事,奴才恐是有心無力。王爺那的差事確實著急,奴才告退了。”竟不等西魯克氏回複,廣安便急急行禮退下。

李嬤嬤急急上前問道:“主子,這奴才不從怎辦?”

雙眸閃過一縷冷光,西魯克氏哼笑:“不從?哼,我自有辦法。”

四月下旬某日,魏珠正巧於禦花園走趟差事,臨時起意便往浣衣局探視。

伍貴生堆著笑一路領著魏珠朝耳房走去,見房門虛掩,問也未問,便推門而入。芝蘭正揣著青花瓷盒發呆,見二人闖入,慌忙把瓷盒塞到枕頭下。隻是為時已晚,魏珠早已看到,當下驚詫,看著無比眼熟,隻是哪兒見過卻記不分明。

芝蘭紅著臉,福了一福,道:“不知公公前來,未能相迎,甚是失禮。”

“哪裏的話,我順便來瞧瞧,見你氣色都好,便安心了。”魏珠揮揮手笑道,心裏還在尋思這枕底之物,轉又對伍貴生叮嚀道,“看來你照料得不錯,我所托之事,還勞費心。”

伍貴生受寵若驚般,連連說道:“魏公公言重了,能替公公效勞,是我的福分。”

魏珠笑笑,又對芝蘭說:“見你安好,我便先走了。”

芝蘭送二人出門,又是一陣道謝。院內眾人皆望著乾清宮的紅人出神,芝蘭不巧撞上李四兒詭異的眼神,不禁一驚。更出奇的是,魏珠出院後,李四兒旋即溜了出去,芝蘭心底暗湧一絲不安。

夜裏,芝蘭弱弱地探問:“四兒姐姐這幾日可還好?有什麽不同之處嗎?”

銀月和慶芳皆抬頭一怔。銀月笑著搖搖頭,支吾道:“沒……沒什麽。”

“什麽啊,你休要替她隱瞞。”慶芳搶白道,“這丫頭前些日子,我們都道她轉性變好了,不料是轉性去諂媚伍公公了。”

銀月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低低說道:“慶芳姐姐,四兒姐姐受了那麽多苦,想是打怕了,你別這樣說她。”

“我說的哪裏有錯?這大白日的,一入那堂屋便是半晌,你沒見那伍公公整日哼著小曲,眼袋裏總是滿滿當當的?”

“慶芳姐姐,這關係女子名節,切不可胡言。”芝蘭心底犯疑,嘴上卻依舊勸道。

“芝兒妹妹,那也得她自己守住名節才是啊,這般諂媚,哪有個宮女子的樣子。”慶芳忿忿說道,“妹妹當日就是太好心,這等人壓根不值得幫。”

銀月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辯白道:“慶芳姐姐,那伍公公……隻……隻是個太監,能有什麽事,姐姐別……胡說,四兒姐姐夠可憐的。”說完,竟啪嗒啪嗒落了淚。

“銀月,你知道些什麽?”芝蘭撫撫銀月,切切問道。

“芝兒姐姐,我隻告訴你。”銀月嘟著嘴,難得一次頂嘴道,“慶芳姐姐,我不是要瞞你,隻是你對四兒姐姐有偏見,又喜歡……說,我怕……”

“得了,得了,真搞不懂李四兒給你灌了什麽藥,你竟……”慶芳動了氣,急急說道,“也罷,我出去洗漱去,你愛說便說。”說完便摔門離去,銀月臉刷得紅了。

芝蘭搖搖頭,勸道:“慶芳姐姐不會放在心上,等會回來哄哄她便是。”

銀月噙著淚,低低述道:“我們都錯怪四兒姐姐了。你不知她有多苦。自小父母雙亡,被舅舅賣到一個大戶人家做婢女。年幼時得受多少苦?長大了隻因漂亮,被那家……老爺子……瞧上了。老爺子許得天花亂墜,說會娶她,又對她關懷備至。四兒姐姐……她最終動了心思……從了……那老爺子。誰料……老爺子要納她為妾時,那家夫人和已出嫁的小姐硬是不允。”

芝蘭心頭一涼,問道:“那……老爺畢竟是一家之主,四兒怎會入宮呢?”

“已出嫁的小姐夫家極為貴重,是皇親國戚。老爺子初時死死堅持,後來……便變卦了。”銀月抹了抹淚,接著道,“四兒姐姐的父親是漢人,並非旗人,她原本沒資格入宮的。但那家小姐為徹底斷了老爺子的念想,想了法子,讓四兒的舅舅認養了她,把她塞進了宮裏。”

芝蘭隻覺雙目騰起一層霧氣,抿抿嘴竟不知說什麽。銀月哭喪著臉,低低說道:“四兒姐姐心裏該多苦,所以才冷口冷麵。她又被折磨得如此慘,這才低眉順眼罷了。慶芳姐姐竟這麽糟蹋她。”

銀月倔強地睜著杏目,淚水在眼眶裏亂竄。芝蘭伸手撫帕,拭了拭銀月掛著的淚水,低低說道:“別哭了,這事也再別對人提起。女子的名節比什麽都重,要是傳開了,四兒姐姐恐怕……”銀月硬硬地點點頭。

芝蘭心中暗濤洶湧,道不明是憐是歎還是憂,若真隻是低眉順眼便也罷了,唯恐……同是天涯淪落人,唯是染絲之變,造化弄人,各人不同罷了。芝蘭唯是憂心李四兒又會起什麽變數,也暗暗發誓,再不濟都好,自己萬不可如四兒一般,遊走於自怨自艾和屈尊就卑的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