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遐不謂矣_第十八回 擦肩而過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這幾日,芝蘭日日窩在小膳房搗鼓奶酪,那日秦嬤嬤看似信手拈來,卻不料自己反複試了好些回,終是差強人意。還是火候欠了點,若是能加上些瓜果生鮮,或許會增色不少,隻是不可一蹴而就,還得從原汁原味開始,芝蘭如是琢磨。這時,小張子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
“正巧要找你嚐嚐,雖然比起嬤嬤的手藝差遠了,聊勝於無嘛。”芝蘭邊說邊盛碗。小張子著實討人喜歡,手腳麻利,頭腦機靈,待人熱忱,芝蘭來的這幾日,他前前後後張羅打點,又有意無意透露嬤嬤和姑姑的喜好,處處提點,唯恐芝蘭行差踏錯,芝蘭十分感激。
“嗬嗬,謝謝芝兒姐姐,我就不客氣了。”小張子嘿嘿笑道,忽又斂笑提醒,“姐姐,這膳房都是講用度的。雖然嬤嬤對你好,不過……”
“恩,謝謝,還是你想得周到。”芝蘭點頭,指了指炭爐上的瓷鍋,眨了眨眼。
小張子探頭望了眼那已見底的鍋子,靦腆地傻笑,接著滔滔不絕地重拾宮中趣事,突然恍然跺了跺腳,道:“唉喲,忘了正事了,找姐姐原是去壽藥房,恐怕來不及了。”說完撂下碗,便拽著芝蘭急急出門。
出了院門,小張子倒似六神無主了,心急火燎地四下張望,不知何去何從的慌亂。
“怎麽了?”芝蘭急問道。
“壽藥房近禦藥房,在南三所那邊。平日裏我都兜遠,從禦花園東宮牆那邊繞,今日恐怕來不及。”小張子順了宮牆朝北指去。
“啊……禦花園在最北,這樣豈不繞了個大圈子。為何不朝南?”芝蘭疑惑。
小張子指指對麵的月華門,壓低嗓子道:“這宮牆那邊可是萬歲爺的寢宮,乾清宮。若是朝南抄近,得從乾清門那兒過。繞路事小,擾了聖駕事大,我哪敢……”
“那……”芝蘭初來乍到不敢擅自做主,道,“還是趕緊朝北走吧。”
小張子咬了咬唇,歎道:“你有所不知,錢公公吩咐的差事,我哪敢耽誤,這……遲了板子是吃定了。”首領太監錢公公的嚴苛手段,芝蘭早有聽聞,上月有個小太監因瑣事吃了板子,不兩日竟一命嗚呼了,還不足十二歲。
“看來隻能走近道了。”小張子指了指南邊,篤定地說,“姐姐,今日你別隨著了,我找別人同去。萬一不巧……擾了聖駕,恐連累了姐姐。”
“說的哪裏話,我陪你去,好歹有個照應。既是領了吩咐有腰牌的,縱然遇到聖駕,想來天家也不會責罰。”芝蘭笑著寬慰道。
小張子定著看了眼芝蘭,點頭嗯了一聲,便急急領路。兩人低埋著頭,一路疾行,芝蘭突覺眼前豁然一亮,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石磚。
小張子稍稍扭頭,慎慎低語道:“乾清門到了,跟著我。”乾清門為內廷正門,亦是皇上禦門聽政之處,天家氣象果然……芝蘭心頭一凜,頭埋得更低了。
突然,小張子前方嘎然停步,狠狠拽了把芝蘭的衣袖,噗通跪了下來,芝蘭隻覺雙膝生生作痛,差點沒噤住聲。小張子額頭冒著豆大汗珠,雙手伏地,整個身子都似在微顫。芝蘭不由望遠處低低瞟了一眼,幾丈開外明黃一片,竟撞了聖駕。芝蘭心下並無惶恐,倒似有幾分好奇,唯是埋首什麽也看不真切,隱約卻覺得有人朝這邊打量。
整整跪了近半柱香,小張子才緩緩起身,長長舒了口氣:“真險,好在萬歲爺不曾怪罪。”說完,一路急出景運門,經過禦茶膳房、南三所,總算趕上了。小張子與壽藥房掌事李公公低聲對著清單,當班小太監帶芝蘭四下瞧瞧。
“壽藥房裏,人參、鹿茸、靈芝應有盡有,外藩進貢的名貴藥材也都在這兒。”小太監指指百子櫃,如數家珍般吟道,領著芝蘭出門行了幾步,接著說,“瞧,這邊緊挨的是禦藥房,那邊是太醫院。”
順聲望去,芝蘭竟瞄到一縷熟悉的綠影從禦藥房門前晃過,她……怎會孤身一人?明明看到我,為何反而慌慌折了回去……芝蘭萬分疑惑,卻不敢移步上前一探究竟。
待小張子領好食材,芝蘭又向李公公請教了一番。李公公鶴發童顏,叫人看不出歲數,慢聲細語、和藹可親,與一眾首領太監大相徑庭。
“謝謝李公公教誨,隻是芝蘭愚鈍,這藥膳從不曾聽聞,想學也無從學起,還請公公指點迷津。”芝蘭福了福,肯然請道。
“不急,慢慢來。”李公公擺手笑道,“若是有心,《神農本草經》讀上三成,便是大可了。”他邊說邊拉屜子,掏出一本扉頁微卷的書,輕輕撫了撫封皮,眼神透著萬般不舍,緩緩遞了出去,道:“再過幾月我便要離宮了,用不上了,就送給有緣人吧。”
芝蘭瞬間遲疑,伸手去接,忽又陡然縮手,道:“我怎可奪公公的心頭好,況且……”
李公公哦了一聲,麵露難色,道:“我老糊塗了,竟忘了宮女……哎……可惜了。”
小張子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一把接過書塞給芝蘭,道:“不打緊,就給姐姐留著,空時我念給姐姐聽,這樣我也學了,謝謝公公。”李公公笑著搖搖頭又點點頭,芝蘭揣著書甚是歡喜,臨行連連道謝。
回去這一路,兩人不敢複從乾清門過,決定依舊往北繞路。剛出景運門,卻叫候在門口的小太監悄然攔了下來,小太監瞅了個眼色,朝北牆隱蔽處努了努嘴。芝蘭順勢望去,牆角一身褐色朝服、頂戴花翎,背手側身,瞧不清容貌,心下生疑,一個轉身,原是……
芝蘭禁不住笑意,朝小張子問詢地望了一眼,小張子笑著點點頭,靜候在宮門口。
“你怎會在這?”芝蘭三步並兩步上前急問,複又接道,“瞧我,竟忘了……你既是禦前侍衛,自然常在外廷和乾清宮走動。”
“你可還好?”容若關切問道,不等芝蘭回答又補道,“你們怎可這般冒失?以後見聖駕可得遠遠回避。剛才若不是我遠遠認出你來,替你們搪塞,驚擾聖駕,罪可不小。”
芝蘭低頭,抿抿嘴,複抬首說道:“想不到這次又是你幫了我,我還以為……是今日運道好。謝謝你……還有……入禦膳房,謝謝……”
容若輕笑道:“幾日不見,就這般見外?既是朋友,道謝便生分了。見你一切安好,我今日總算可以向婉兒交差了,她可是日日擔心。”
“婉兒姐姐……她可還好?替我謝謝她。”
“又來了,再道謝我可扭頭就走了。”容若笑言,又正色道,“她一切安好,無需掛念。若有急事,可差人往乾清門找他,隻要力所能及,我定當盡力。”說完指了指門口的小太監。
芝蘭笑著點點頭,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容若,你可見過……”
容若截斷芝蘭,道:“趕緊回吧,宮闈之中非久談之地。”
芝蘭無奈止語,福了福禮,回頭招呼小張子,繼續往回走,隻是腳步卻不由沉重起來,故人短聚,竟如此來去匆匆。一路上,小張子對相見容若一事字字未提,卻還是唧唧喳喳,從李公公承恩離宮聊到京郊隆福寺養老,再聊到對李公公的羨慕、對晚景的憂心。芝蘭或是淺笑或是寬慰,隻是膝蓋疼得愈發厲害,容若此番避閃莫非富察……芝蘭不敢往下想,便急*離思緒,瞬間又憶起禦藥房前的那縷綠影,心下疑惑更甚,竟一路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