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若如初見_第十回 登寶珠洞(二)
“你能來幫忙,我已很感激了,還備什麽禮物啊,多破費。”芝蘭不好意思地努了努嘴。
“你先看看,是否中意?”因身旁的兩個男人都在閉目養神,銀月又恢複了古靈精怪的模樣。
芝蘭接過絹子,輕輕撩開,竟是一盒青花瓷胭脂紅,很是精致。
“姐姐可還喜歡?這可是我排了好長的號才買到的。”銀月複又壓低了聲音更輕地說道,“聽說,當今的德嬪主子當年在閨閣的時候,就喜歡用這個字號的胭脂。這個胭脂燦若桃紅,所以一眼就被皇上瞧上了——”
“噓——”芝蘭騰得起身,捂住了銀月的嘴巴,複又看看富察和容若,還好都不曾睜眼,倒吸了口氣,竊竊說道,“禍從口出,主子可是我們私下裏可以去議論的?以後定不可這樣了。你的心意我領了,隻是入了宮,怎可與主子用同樣的物件?僭越之罪輕則杖責,重則發配慎刑司,況且還有媚惑後宮之嫌,這可是誅九族的罪。我隻想安分守己地在宮裏呆上幾年,到了年紀承恩出宮。這胭脂萬萬用不得,你還是送給宮外的姐妹吧,我不能收。”
銀月愣愣地像個犯了錯的孩童,雖然銀月隻比芝蘭小半歲,但骨子裏透著天真無邪連半點城府都沒有。
芝蘭複又低聲安慰道:“我這都是為你好,開春你也是要入宮的,這宮闈可比不得外麵,你這樣會招來大禍的。”轉瞬又覺得自己管得太多了,又說道:“罷了,我不多說了,回頭你額娘肯定少不得要囑咐你謹言慎行的。除夕裏,額娘足足叨叨了我一天,你也有得受得的,嗬嗬。”
芝蘭輕輕一笑,本是想哄哄銀月,哪知這小妮子居然哭了下來。芝蘭慌慌地找帕子,卻被銀月拉住了手。
“芝兒姐姐,我不是傷心,我是高興。其實……其實我的額娘早就沒了,阿瑪哥哥弟弟都不怎麽說得上話,這些話隻有你才跟我講,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全知道。”銀月含淚而笑,複又拿過芝蘭手中的胭脂,隻捎得一眼惋惜,便挑開簾子把青花瓷盒扔了出去。
“既然是個禍害,雖是可惜,還是扔掉得好。”姐妹倆相視而笑,芝蘭複又回到座位上。車廂裏兩位男子依舊閉目,隻是芝蘭未曾覺察,富察嘴角難掩的那一絲笑意。
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不待馬車停穩,納蘭容若便跳下了馬車。隔著簾逢見他正急交代隨行的扈從,富察紋絲未動,直到容若掀開簾子,小聲請道:“小廝都打點妥當,請富察兄落車吧。”富察這才睜開了眼。
芝蘭很是狐疑地望了眼富察,富察指了指納蘭容若笑道:“我一向不拘小節,今日要是心情不好,叫納蘭兄牽馬都做得出,拉個簾子算什麽,怎的第一天認識我?”眾人皆笑,是的,這便是芝蘭認識的富察,無禮霸道,卻透著一股莫名的能籠絡一切的力量。
下了馬車,芝蘭才發覺到了京郊平坡山下。銀月不禁驚呼:“芝兒姐姐,平日裏都不曾來過這裏,這會下雪了,可真美。”
四年前芝蘭隨阿瑪、額娘和哥哥來過一次平坡山,原是哥哥出征前的心願,希望能將把整個北京城都銘刻心底,記住家鄉這方水土,以慰他日思鄉之愁。隻是那日,芝蘭並未爬上山頂,而是與秋氏一同在山底等候。芝蘭永遠記得等候的那種煎熬,比過去四年等待哥哥得勝歸來還要心焦的煎熬,那仿佛是趕赴刑場前最後的悲壯。
幾名小廝已等在石階上,富察回頭望了眼芝蘭,便大步朝山道走去。納蘭容若稍稍跟在身後,芝蘭和銀月攙扶著隨後,一行扈從浩浩蕩蕩。新雪初落,地上倒是一點都不濕滑,芝蘭踩著花盆鞋很是穩當,隻是銀月卻格外留心一路攙扶,唯恐芝蘭踩空。
突然前麵停了下來,富察朝芝蘭關切地問道:“冷嗎?”竟不等回答,便把裘絨大氅解了下來,三步下了台階將大氅嚴嚴實實地裹在芝蘭身上。
一抹緋紅揚至雙鬢,芝蘭忙忙推卻:“沒事,不冷,天寒地凍的,你單穿一身袍子哪裏成。”
富察隻是抿嘴笑笑,全然不管芝蘭的推脫,把大氅牢牢係了起來,淡淡說道:“女子不比男人,別本是一番好意給你慶祝生辰倒把你累病了。”也不等芝蘭回複便又大步邁上了台階。少頃,便見前麵的小廝恭恭敬敬地解開了自己的大氅給富察穿上。
不知覺的,前麵的納蘭容若也解下了大氅,微微一笑遞給了銀月:“天氣冷,姑娘裹上吧,別涼著。”銀月怯怯地接過裘子,竟是連道謝都忘了,隻是一味地臉紅。
芝蘭很是感激地朝容若笑笑,說道:“容若……不愧是第一才子,不但文采了得,而且甚有君子之風。”
“額……芝蘭真是謬讚了,我原是仿效富察兄。”
於是一路笑語,冬日裏這平坡山清靈寂靜,路人罕至,蜿蜒直上的石階,新雪素裹一塵不染,竟是讓人不忍踏足的晶瑩。芝蘭籠在裘絨大氅裏,四下飄逸的全是那熟悉的淡淡暗香,不禁陶醉,連帶著看身旁的枯樹枝椏都覺得歡喜。
“芝兒姐姐,你怎麽盡踩著前麵幾位爺的腳印走啊,要知道在雪地裏得踩新雪才不會滑倒,你這樣太危險了。”銀月急急提醒道。
富察和容若皆回頭。芝蘭紅著臉惋惜道:“這哪裏是石階,看起來明明就是玉樹雕成,不忍落足。”
富察搖搖頭笑道:“莫不是心疼得要去葬雪?嗬嗬。”
容若附和說道:“葬雪很有心意,芝蘭不僅有才情,而且……很像一個人,想來你們定會是一見如故。”容若抬頭望了望富察,像似在征求首肯。
富察笑道:“莫非又是納蘭兄的哪位紅顏知己?”容若略略頷首笑道:“倒是什麽都瞞不過爺,是江南的一位才女,擅長詞令,想來和芝蘭應該合得來。”
“入宮前結識些朋友,四處玩一玩也是應該的,改日就請納蘭兄安排吧。”富察望了眼芝蘭寵溺地說道。
芝蘭莞爾,沉浸在了對這位江南才女的無限暢想中,不覺扭頭見到銀月,卻是臉色煞白。
“銀月,怎麽了?涼著了?不舒服?”
“沒有,想是太冷了。”銀月輕聲回道,隻是眼角分明藏著一滴不曾湧動的淚花。頓時,芝蘭便明白了銀月的心思,不免心疼,悄悄地握住了銀月的手。
不知覺間,已登上了山頂。容若已趕到富察身前,問道:“富察兄是先登高望遠呢,還是先入寶珠洞?”
“先看看北京城吧。”富察踱到一處懸崖邊,回頭向芝蘭招手。芝蘭不禁心頭一慎,搖了搖頭。
富察複又回來牽住芝蘭朝懸崖邊挪了挪,輕聲說道:“別怕,這崖邊可是有欄杆的。瞧瞧,平坡山素有京西小泰山之譽,如今整個京城都盡收眼底了。“富察揮了揮衣袖,一副指點山河的模樣,像極了京戲裏的大將軍,芝蘭不禁嫣然。
“瞧那邊,紫禁城,看到了嗎?”順著富察指的方向,近處山脈銀裝素裹,遠處透著霧氣閃動著琉璃瓦的金色光輝,那座王者之城在這雪絮飄飛中,夕陽西下時竟顯得那般從容不迫、紫氣逼人。
此時,芝蘭心中又湧動選秀進宮一事,不覺心頭淩冽,竟不自覺地朝玉白袍子旁靠了靠。富察初時一驚,繼又握住芝蘭的腕袖,既像是攙扶又像是撫慰,低低問道:“你怕?”
“怕……天天都怕。”芝蘭迷茫地望著天際遠處,幽幽說道,倒像似自言自語。此時霧氣彌漫,芝蘭的眸子也仿佛蒙上了一次霧氣。
隻覺得手背被輕輕拍了一拍,芝蘭低頭,原是富察,於是抬頭莞爾一笑:“這麽好的景致,竟被我傷春悲秋了,真可惜。原是躲不過的,就挺著脊梁熬過去。”
芝蘭回頭望見不遠處,容若正憑欄遠目,小小的銀月則躲在身後不知在看風景還是看人。芝蘭笑笑掙開了富察攙著的腕子,玉步緩緩地朝銀月走去。
“漢陵風雨,寒煙衰草,江山滿目興亡。白日空山,夜深清唄,算來別是淒涼。往事最堪傷。想銅駝巷陌,金穀風光。幾處離宮,至今童子牧牛羊……”容若正迎著刺骨冬風,閉目呤道。
芝蘭不禁鼓了鼓手,讚道:“果然好詞!隻是……”
“隻是太過悲情了,容若的詞闋闋佳品,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悲情。像這般風景在我看來應是‘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才對。”
芝蘭牽著銀月笑道:“兩位爺的性情秉性迥然不同,卻能成知音摯友,真是難得。”
“哦,那依你看來,倒是誰的性情更好?”富察玩味地問道。
芝蘭莞爾:“各有千秋,方才你極目遠眺,全是‘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暗天’的胸襟,讓人不禁想起指點千軍萬馬的大將軍。而容若的詞雖是悲涼,卻是‘先天下憂而憂,後天下樂而樂’的氣度。雖然兩者不同,但都是憂國愛民的大丈夫。”
哈哈哈……兩人相視開懷大笑起來。富察不禁凝視眼前的這位女子,明眸善睞間竟閃動著女子不常見的聰穎,實屬難得。
“我們入洞瞧瞧吧,聽說可是充滿靈性的地方。”富察笑道,示意小廝準備。頃刻,小廝便點起了火把。
隻見一處洞穴初看似乎深不見底,芝蘭緊緊握住銀月的手,姐妹倆都有一絲淩然。富察和容若未曾片刻遲疑,便踏進了洞口。
芝蘭緊張地隨後挪著步子,但見洞高不足六尺,深廣卻有一丈有餘,洞壁四周卵石粒粒分明,黑白相雜,映著火把晶瑩光潤,正是秋荷一滴露,清夜墜玄天。仰首望去,似銀漢迢迢星如雨,璀璨生輝,又似湖水倒空如鏡,水光瀲灩。
迷離於星星漁火中,芝蘭如夢如醉,但覺目之所及皆是流螢。
富察環顧四周,閉目凝神,深深吸了口氣,倒像似要把這山地間的靈氣俱收心底,瞬時,朝容若望了一眼。容若微微點頭,走到銀月跟前竊竊耳語。
“芝兒姐姐,我去那邊瞧瞧,看看這洞裏是不是有珍珠。”銀月笑笑便隨容若朝一邊走去。
富察複朝四下小廝揮揮手,眾人皆退了幾寸,執著火把,竟都麵對著洞壁了。芝蘭心下頓時慌亂,不禁扯了扯衣襟,急急低頭,卻又忍不住偷瞄。但見一個錦盒遞到眼簾,砰得,清瑩秀澈的盈盈之光,莫不是傳說中的夜明珠?原是兩隻耳墜子,煦色韶光,色淡輕黃,細蕊初綻,映在火把星輝中倒像極了院中的桂子。
“送給你的生辰禮物。”富察清然地笑笑。
芝蘭心旌搖曳,抬眼間不禁嬌羞,終是推了回去,輕聲道:“煩你有心,你的心意我領了。隻是這禮物過於貴重,卻是收不得。”雙手扯著衣襟卻是更緊了。
富察不由分說地拉起芝蘭的手,把錦盒硬塞了過去,淡然說道:“這算不得什麽,盡管收下吧。”
“不行。”芝蘭抬頭倔強地拒絕,瞬時又覺得甚是理虧,幽幽說道:“不過萍水相逢,況且開春選秀,這一別或許是……再無相見的機會。古語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恐是還不了你的禮,便是萬萬收不得。”
“誰說今生無緣再見?你欠我的,他日我定會討回來。聽福晉說起你的及笄生辰,我親自描圖特意找人定做的。你不收,叫我如何處置?”
芝蘭頓時被噎住般,啞口無言,卻見富察眸子裏分明寫著一絲深意,今生真會有緣再見嗎?
富察又把錦盒塞了一塞,定睛望了眼芝蘭,說道:“二月二龍抬頭,我在王府等你。自會交代你選秀一事,無需擔心。”說完,便四下吩咐道:“好了,天色不早了,啟程回去吧。”
芝蘭也不知這一路怎麽回的家,腦海耳際全是嗡嗡然,而一路上富察除了與容若談天說地便再未對芝蘭說過隻言片語。一切都似在夢裏,隻是這桂子耳墜卻如此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