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六十三節
晚上下班回宿舍,隻見死老太在用一隻大塑膠盆泡幹蘿卜絲。見了我,她對我說:“你別出去呀,等會兒吃我拌的蘿卜絲。”四川女人都會做涼拌菜,又麻又辣的,吃起來香香的,麻麻的,辣辣的,自己做的菜比飯堂裏麵的大鍋菜好吃多了。她讓我等著吃東西,恭敬不如從命,我當然是等著吃了。死老太是個好人,見有人回宿舍她就說同樣的話,宿舍裏麵一二十個人,她也說了一二十遍了,像祥林嫂說阿毛一般。
隻見死老太的床前放著一大桶開水,蘿卜絲洗過一次,換一次水,再洗一次,再換一次水。看她忙得不亦樂乎的樣子,每個人都想捧她的場:等她把蘿卜絲拌好以後,多吃一口。下了班我們也沒有別的地方去,不外乎就是接水衝涼,洗衣服,再就是回宿舍聊天睡覺了。等我洗好衣服回來,死老太的蘿卜絲已經洗幹淨了,她把蘿卜絲放在一個筲箕裏麵,雙手擠掉蘿卜絲裏麵的水份,忙了一會兒,就瀝幹水份了。隻見她把蘿卜絲又倒進了塑膠盆,然後低下頭,從床底下探出一個塑膠包,慢慢地一層一層地打開,從裏麵拿出一隻大塑膠瓶子。那是她裝辣椒麵的瓶子。她把這隻瓶子看得比命還要寶貴呢。她打開瓶子,倒了一些辣椒麵到盆子裏麵,又倒了一點菜油,一點麻油,用筷子左拌右拌拌了老半天,蘿卜絲終於拌好了,坐在宿舍裏麵就能聞到香味。宿舍裏麵的人差不多到齊了,她端起盆子沿著床鋪挨個兒地走,見了人就用筷子喂一大筷子到嘴巴裏麵。雖然我們進廠的時候沒有體檢,也不知道宿舍裏麵有沒有乙肝肺結核病毒,不過整個宿舍的人共著這一雙筷子吃蘿卜絲的時候,誰都沒有想那樣多。宿舍裏麵的人都愛吃辣椒,好不容易吃到這樣好吃的東西,隻顧著吃。半盆子蘿卜絲,死老太挨個喂到我這兒的時候,盆子裏麵就沒有剩多少了。她給我喂了一筷子,吃在口裏,覺得比飯堂的拌蘿卜絲好吃多了,也比外麵賣的涼菜好吃多了。我一邊吃,一邊對她說:“你拌的蘿卜絲真好吃,和我們老家的口味一樣,好久沒有吃到過老家的菜了。”死老太說:“全靠了這辣椒麵好。這辣椒麵是去年過年的時候,我讓我表妹在家鄉給我帶出來的,正宗的四川辣椒麵,一瓶辣椒麵花了二十多塊,雖然貴了一點,不過沒有摻假。廣東這邊買不到正宗的辣椒麵。”我說:“怪不得在飯堂裏麵吃的蘿卜絲少了一種味道,就是不好吃,原來是辣椒麵的問題。”死老太說:“就是。說著她指了指她那瓶辣椒麵,對我說:“你信不信,我們宿舍裏麵,居然有人偷辣椒麵。”我說:“不會吧,要吃辣椒麵找你弄一點不就成了,幹嘛還要偷?”她說:“就有人偷。我這瓶辣椒麵,一直舍不得吃,還是好幾個月前拌了一次蘿卜絲,今天再打開瓶子,瓶子裏麵就隻剩一點點了。我都知道是誰偷的,就是那個老太偷的。”我這才發現吃蘿卜絲的人群裏麵,少了睡我下鋪的老太。
關於老太與死老太兩個人,全宿舍都知道,她們兩個都是好人,工作很賣力,待人也好,可這兩個人就是水火不相容。後來才聽宿舍裏麵的人說,其實以前她們兩個是好朋友,好到可以合穿一條褲子。有一次老太在宿舍裏麵的上鋪上麵同一個江西婦女打架,江西婦女推老太,眼看老太就要摔下來,幸好死老太雙手拚力托住了她的屁股才沒有摔下來。不過後來兩個人就為一件小事鬧翻了。其實算起來真的隻是一件小事而已。老太的侄女剛進廠的時候在電木部做員工的,後來提拔上去做部門文員去了。德能電器廠各個部門辦公室似乎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發工資當天,辦公室裏麵的人,都去外麵吃一頓,不過吃飯是AA製。有一次老太侄女她們辦公室的人聚餐,科長喝多了,對她動起了手。人家一個才剛剛從學校走出來的小女孩,自然被這個場麵給嚇呆了,一路哭著從餐館跑回來,回來以後就去找老太。其實這也沒有什麽,許多初入職場的女孩子都有類似的經曆了。後來那個科長被工廠開除了,老太的侄女也沒有吃到什麽虧。事情也就過去了。不過死老太嘴巴長,私下裏說,老太的侄女和那個科長有一腿。這句話傳到了老太的耳朵裏麵,兩個人就不再是朋友了,她們成了死敵。一直以來,工廠裏麵對於這件事情也一直流傳著兩個版本。一個版本說,那個科長想老牛吃嫩草,但是沒有吃到嫩草,反而還丟了工作,抓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另一個版本說,老太的侄女本來就和那個科長有一腿。當然,那個時候的人挺善良的,愛聽前一個版本的人多,愛聽後一個版本的人少。一千多號人的工廠,人的嘴巴終究是不統一的,想管都管不住。老太卻隻抓住死老太一個,對她說的話耿耿於懷。
俗話說,一室容不下二虎。當然,老太和死老太都不是虎,都是善良的女人。隻不過再善良的女人,也有虎性的一麵。這天中午,兩個女人終於開火了。兩個女人各自坐在自己的床沿上爭吵,吵的也是生活中的一些鎖事。死老太罵老太是小偷,偷了她的辣椒麵;老太也罵死老太是小偷,偷了她擦臉的粉。想起來她們罵得真有一點好笑。為這些小事情吵架,真是吃多了。而且也不知道她們是誰偷了誰的,據說兩個人好的時候,連牙膏都共用著一條呢。可是一旦翻臉,就把多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全部倒出來曬曬了。她們兩個人開火我並不是第一次看見,以前也見過一次,隻是對罵一下就完事了。還要上班掙錢,哪有那樣多的功夫去吵架呢!所以,我們也隻是口頭上勸她倆不要吵了。她倆吵架,我們也睡不著呀!晚上還得加班呢,中午不休息一下,下午就會打瞌睡。以前她們倆也隻是互相對罵幾句,罵累就各自倒床睡覺,睡覺起來就去幹活,似乎就把吵架的事情忘在腦後了。
不過這一次看上去卻不一樣,我們的勸說一點兒也沒有效果。起初兩個人還隻是各自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對罵,罵著罵著,隻見老太從床沿上站起來,指著死老太的鼻子說:“你有什麽本事,自己辛辛苦苦在廣東打工,掙回去的錢卻被自己的男人拿出去找女人,養別人的家去了。”關於死老太的男人在家嫖女人的事情,宿舍裏麵的人無所不知,這也不怪別人,全怪死老太自己,沒事的時候就在宿舍裏麵把自己男人背著她幹的好事一件件地兜出來說給大家聽。死老太也不賴,她罵老太:“我男人在家裏嫖女人,證明他有本事,有女人上鉤,你家的男人,長得一副寒磣樣,還沒有女人要呢。”老太又罵死老太:“我家的男人長了一副寒磣樣怎麽了,關你屁事。”死老太說:“你家侄女還在外麵勾引人家結婚的男人呢。”死老太說的也就是老太在辦公室當文員的侄女。這句話一從死老太的嘴裏說出來,隻見老太一下子就像一隻發了瘋的母老虎,嘴裏說著:“什麽叫亂勾引男人,什麽叫勾引男人”,人飛快地跑到死老太麵前,一下子揪住了死老太的頭發。死老太不設防,臉上就挨了幾下。不過,死老太也不是省油的燈。隻見她狠狠地咬住了老太的手,老太的手鬆動了一下,死老太就坐床上坐起來了。她抓起老太的頭,兩個女人就打到了一塊兒。不一會兒,兩個女人的麵部都受了傷,掛了彩。聞訊趕來的老太的侄女上來拉開了她倆,不過後來據死老太說,在拉開她倆之前,老太的侄女狠狠地在她的臉上抓了幾下。死老太哪肯吃虧,隻見她手在枕頭底下摸了一下,一把水果刀就拿在了手裏。然後就飛快地在老太的臉上劃了一刀,我們都被嚇呆了,不記得去拉她了。頓時,老太的臉上就是一片紅色了。死老太還算有理智,劃了一刀就放下了刀子,沒有再劃第二刀下去了。大家愣了一會兒,才有人說:“快去叫保安上來。”很快保安就上來了,把她們兩個帶走了。
下午車間裏麵少了她們兩個人。下班的時候,工廠的告示欄貼著對她們倆的處罰決定:立即開除,以後永遠不許再進德能電器廠工作,兩人的事情移交公安機關處理。兩天之後的一個中午,我見到了死老太。見到她的時候,她正蹲在宿舍的地上吃著盒飯。她是回來收拾行李的。據說兩人被送進了派出所以後,因為行政部這邊的頭頭兒和老太是同一個村的,又沾一點親戚,而且老太的傷明顯比死老太重,所以他幫老太說了幾句好話,派出所很快就把老太放了,卻把死老太關了起來。當然那個時候所謂的關起來,並不隻是關起來,而是把她們帶去幹活兒。廣東這邊在不停地建設,需要大把的苦力呢。死老太被派去修了兩天的路,才有老鄉拿著錢從派出所把她取了回來。她回來的時候,臉上還有一點腫,被抓到的地方,傷口還沒有好。我看了看她的臉,她說:“這都是老太和她的雞婆侄女抓的。”死老太的工資,除了賠給老太醫藥費,付了從派出所取人的錢,所剩無幾了。不過她回來取行李之前,已經在蓮湖工業區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就算損失了一點錢,她還留在廣東繼續掙錢呢。有老鄉同她開玩笑:“在裏麵蹲著的時候,心裏慌不慌?”她說:“我慌個屁,讓我去修路,我幹活比人家還快。在那兒吃得不比工廠差,整天吃辣椒炒肉絲,比工廠裏麵的肉多多了。”老鄉又說:“我們要是還不去取你,你明天就會被拉到韶關修路去了。”死老太說:“去了韶關,離家還近了一些,哪天我偷偷地溜上火車,逃票回去,還不用出車費。”看來她真是一個樂觀的人。幾天之後,有人在一三八商業街見到了老太。她的臉上還貼著紗布,據說被刀子劃到的地方,腫得像豬頭。再後來,聽說老太回老家了。再後來,一個請假回家的同事帶給我們關於老太的消息,說見到老太的時候,老太正在地裏割豬草,整個人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一說起打架的事情,就直流眼淚,而且她還說,很想再來廣東打工呀。在家裏沒有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兩個孩子的學費都成問題呢。人們都說,老太為了自己的侄女,同死老太打這一架,又丟了工作,實在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