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三十六節

中午吃飯的時候,在飯堂裏麵碰到了李小山。他比以前黑了很多,進飯堂的時候,手裏還拿著一把傘,額頭上正冒頭汗水,一看就知道剛從外麵回來。我問他:“你去哪兒啦?”他告訴我,去醫院做了檢查剛回來。我說:“從你出事以後,就沒有見過你,心裏還想著,見了你得看一看你的手。”他伸出雙手給我看。手上已經看不到傷痂了,看樣子好得差不多了。不過,機器在他手上留下的傷痕還沒有退掉,他的十個指頭,全是暗紅色,手掌也有一部分是暗紅色的,一看就知道是新長出來的肉。我問他:“傷到骨頭沒有?”他告訴我,骨頭沒有傷到,隻是壓到了肉。雖然隻是皮肉傷,但是那雙手要想恢複以前的模樣,估計也得需要很長時間吧。我又問他:“你的手現在能自由伸展嗎?”他說,差不多了,醫院說他的傷口已經好了,再休息幾天,等新的肉長好一點,就可以回去上班了。我說,你回車間去上班,心裏會不會害怕?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說,他不想回車間去上班了,他聽說廠裏麵缺保安,正想找人事部那邊談一下,看能不能讓他去做保安,因為他也有幾年的工作經驗了。我說,能做保安你就去做保安吧,先把手養到原樣了,再去考慮其他的事情。

幾天之後,我坐在辦公室裏麵向窗外望去,看見李小山坐在工廠院牆邊上的一個保安亭裏麵。高高的保安亭,裏麵有一張大桌子,一把椅子,他坐在桌子前麵一動不動的。我以為人事部已經把他調到保安隊了,心裏替他高興。做保安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他也可以好好地養那一雙手了。後來有一天見了他,才知道工廠並沒有答應讓他做保安,。隻是臨時有一個保安請假回家一個月,所以讓我代一個月的班。一個月之後,他還得回車間去幹活。可是他的那雙手,在短時期內,怎樣做車間裏麵的那些活兒呀?工廠真是黑心,根本不為工人的身體狀況考慮。李小山後來沒有回前加工段,而是離廠了。自動離職。在展順電子廠,員工想走出去,這是唯一的一條路。再次見到李小山,是在秋天的一三八商業街。那個時候,我也早已離開展順,進了商業街那邊的一家工廠。李小山告訴我,他在一六八工業區做保安,一個月的工資有五百多塊,想必比在展順廠過得好多了。

展順廠的新鮮事,或者說荒唐的事情還真多。去文控室找資料的時候,小娟告訴我,周姑娘又認了一個幹女兒。我隨口問:“她又認誰做幹女兒了?”其實我心裏想,她應該是收了那個叫阿敏的吧,可是小娟的話卻讓我大跌眼鏡:這次她認的幹女兒,居然不是那個阿敏,而是一個河南妹仔,叫什麽陳小華的。據說這個人進展順許多年了,是線路板車間的一名員工。小娟還神秘地告訴我:周姑娘還準備提拔陳小華呢,不過還沒有找到適合她的位置。

這個周姑娘還真是一個瘋子。以為別人叫她一聲幹媽,她就是人家的媽了。老處女總有些心理變態,這或許就是她心理變態的一種方式吧。我一直沒有把這個陳小華同我的利益聯想到一塊兒來。她做周姑娘的幹女兒,我做我的助理,各不相幹。但是,沒有多久,這個人居然還真和我相幹了。當然,在展順,什麽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什麽樣的事情也都有可能不發生。這兒本來就是一個小社會,所以小社會裏麵也可以發生你意想不到的事情。

有一天小娟悄悄地對我說:“我給你說一件事情,你聽了不要心寒。”我想都沒有想,就問她:“什麽事情?”她說,周姑娘要找我的麻煩了。我隨口說:“她找我的麻煩幹什麽,我又沒有做錯事情。”小娟說,我們都知道你沒有做錯事情,但是你被周姑娘盯上了。你自己還不知道,寫字樓這邊可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關於劉經理提拔你做助理的聯絡單,周姑娘至今都沒有簽字,為此她還把劉經理罵了一頓,說劉經理沒有權利私自提拔助理。其實子嚴那天告訴我一些事情的時候,我就隱隱覺得,周姑娘不會放過我。時間一天一天地過,表麵看似沒有動靜,但是周姑娘卻還真的把這件事情惦記在心上,真是難為她老人家了。她要找我的麻煩,我也沒有辦法,該來的總會來的,該麵對的,我也得麵對。

果然,在下午的時候,我忙完了手頭上的事情,劉經理對我說:“我給你說一件事情,你不要太激動。”我也猜得到是什麽事情了。我說:“劉經理,您說吧,我聽著。”劉經理說,關於提拔我上去的事情,時間已經過了幾個星期了,可是寫字樓周姑娘那邊直到現在才作出答複,周姑娘的意思是,我是一個新人,從員工提拔上去,怕我以這個職務為跳板,學到東西就走人,所以得讓我交一筆保證金。很明顯,一切都是周姑娘在找借口,她真正的意圖是逼著我自己退下來。我沒有打斷劉經理的話,繼續聽劉經理說:“周姑娘說,讓你交一千塊的保證金,你必須在這個位置工作滿了兩年,這筆保證金才退還給你。工作沒有滿兩年,不管你以什麽樣的方式離開,保證金都沒有退的。關於保證金,不用你交現金,直接從工資中扣除。有兩種方式供你選擇:一種方式就是,兩個月不領工資,這兩個月的工資抵保證金的錢;還有一種方式是,每個月從你的工資裏麵扣一百塊錢,連續扣十個月,直到扣足一千塊為止。”劉經理說完,停了一下,才說:“其實你做助理的這段時間,我和課長都覺得你做得不錯,而且在周姑娘那邊,我也幫你說了好多話,但是周姑娘就是不相信別人,有些事情,我也是無能為力。我也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但是周姑娘說過的話是不會改變的。我把周姑娘的意思轉達給你,你自己權衡。”我說:“兩年時間太長了,誰也不知道這兩年時間裏麵又會發生什麽事情。”劉經理說:“兩年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你自己權衡一下,可能明天劉英就會過來找你談。”

在展順廠也沒有什麽朋友,這件事情我也隻有對子嚴說了。在去電腦培訓中心的路上,我把事情告訴了子嚴。子嚴說:“你自己還不知道,我們都已經聽說周姑娘想整你下來不止是一天兩天了,從你上來的那一天起,她就把你惦記在心上了。我就直話直說吧,你絕對不能同意。就算你讓他們扣你一千塊錢,保住了助理的位置,又能怎樣呢?周姑娘不想把這個位置給你做,她一定會想盡辦法折磨你,讓你自己主動放棄。”子嚴說的話當然有道理。周姑娘不把這個位置給我做,我也隻有不做的份兒了。

果然第二天下午劉英就過來找我了。她來的時候,手裏還拿著一個筆記本。她把劉經理頭天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問我意見如何。其實子嚴的一席話,再加上我自己經過一個晚上的思考,我已經做出決定了:放棄。但是劉英來找我談,我不想直接把話說出來,所以同她繞圈子。我對劉英說:“如果不扣我一千塊錢,讓我在這兒工作兩年再走也不成問題。關鍵是這一千塊錢太多了。”劉英說:“一千塊錢是多了一點,但是這是周姑娘的意思,我隻是轉達她的意思而已。”我說:“本來助理的工資就低,再被扣錢,我都等於是在白做了。”劉英問:“你的意思是?”我說:“要扣我的錢也行,工資得給我加上去。”劉英說:“三個月之後,你的工資就是按助理的級別發放了。”我說:“我希望工資至少能和拉長平齊。”其實我知道同劉英說再多話也是白講,因為她沒有決定權,我說的話最終還是傳達到了周姑娘那兒。而且在這個時候,根本沒有我說話的份兒。劉英說:“你的意思我回去告訴周姑娘,看她怎樣說,明天我再來找你。”

第三天下午劉英又來了。她告訴我,周姑娘的意思是,我的工資肯定隻能和其他助理一樣,而且如果要做助理,就得立即簽合同,說著劉英拿出一份合同讓我看。合同上寫的與劉經理給我講的一樣。我說:“讓我再考慮一下吧。”劉英說:“周姑娘今天要結果。”我說:“這樣啊,這份合同我就不簽了。”劉英走了以後,我把我的決定告訴了劉經理。我給他當助理的日子不多了,不過無論怎麽說,他都是我的恩人。雖然在辦公室裏麵沒有工作幾天,但是這幾天我學到了不少東西。在電腦培訓中心學習了那樣久,其實都是理論知識,隻有在辦公室裏麵工作的這幾天,學到了一點實際工作經驗。如果沒有這次工作機會,我哪能學到這些知識呀!

下班之前劉經理告訴我,周姑娘那邊已經決定讓前台在三天之後接替我的工作。反正要走了,誰接替我都無所謂。我回車間幹活就是了。與此同時,工廠廣播裏麵,原本甜美的聲音變成了一個幹澀的,而且不標準的話音。去文控室找小娟的時候,小娟對我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情,聽了之後你不要哭。”我說:“你說吧,有一些事情,我也知道大概了。”小娟說:“陳小華接替前台的位置,前台要去接替你的位置,你還不知道吧?”我告訴她,我已經知道了,大不了我又回車間幹活去就是了。小娟安慰我說:不用灰心,等你電腦學會以後,外麵有大把的工作等著你。其實不用她說,我也希望是這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