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第三章(3)

何齊爬上閣樓去看漏水的地方,他不大明白老虎窗是怎麽回事,不一會兒就渾身濕透,捂著腦袋下來了。

“你有沒有事?”林凜看著他問,樣子也不是很關切。

何齊坐在木扶梯上緩了緩,對林凜說:“你看現在要麽這樣,你跟你姐住到我那裏去,等天氣好了,我再找人來修房子,好不好?”

事情倒比他想象的容易,林凜還是看著他,撇著嘴想了想,就同意了,隨即開始動手收拾自己東西,還替林薇拿了幾件衣服,自始至終鎮定周到,一點都不像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子。

何齊不大記得自己十三歲的時候是怎麽一副樣子,按照年份推算,那時的他應該是在英國鄉下的某間寄宿學校裏,成天穿著校服和披著黑袍上課,除了老師和同學,不大能看到其它人。但他運動出色,玩伴很多,所以大約也不是很寂寞。

但下了樓走到弄堂外麵,看到何齊的車子,林凜又仿佛變了一個人,先是大驚小怪的叫:“哇,這個牌子的車是不是很貴?”又問何齊:“我鞋子是濕的,可不可以踩進去?”

到了酒店,何齊另外訂了個套間。他是鋪張慣了的,隻一個小包,也叫了行李員送上去,一幫人跟在他們後麵亦步亦趨。林凜哪裏見過這陣仗,乖乖看著不做聲。何齊看到小孩這副樣子,才覺得自己做的一點都不紳士,趕緊給了小費把人都打發走了。

新開的房間跟他住的那一間在同一層,門打開便是一個小客廳,連著兩個臥室。

客廳的落地窗正對江景,林凜走進去就大叫:“哇,我可不可以一直住在這裏?何齊,你有沒有管家,就像小丸子裏那個英叔?”

叫過之後,又把兩個房間都看了一看,把林薇的衣服放在其中一間的床上,回頭看看何齊,道:“我姐就睡這裏。”

何齊大概猜到他的意思,也說不清這孩子到底有戒心還是沒戒心,是假傻還是真精明。

半夜,他又送林薇上去,客廳裏留了燈,臥室的門也沒關,林凜在其中一間睡覺。林薇輕手輕腳的進去看,小孩兒睡得正死,果然如何齊所說,就算要走,也不是今晚了。見這架勢,何齊也不方便久留,說了晚安,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何齊一走,林薇就打算去洗漱,正要合上林凜那屋的房門,那小子卻又從床上爬起來了,對她說:“姐你回來啦。”

林薇嚇了一跳,見他精精神神的,一點瞌睡都沒有,便知他剛剛是裝睡,就罵他:“你怎麽可以自說自話跟人家走?”

“我還不是為了你,”林凜卻理由充分,語重心長道,“看你們倆膩在一起的那副樣子,就算我不來,你難保也會跟他到這裏來,我還不是怕你吃虧,有我在,他總不好意思對你怎麽樣。”

林薇一聽,又氣又笑,反過來問林凜:“你說我吃什麽虧?他會對我怎樣?”

林凜不語,表情複雜。

林薇走過去點他的腦袋:“你一個小孩子從哪裏學來這些東西?成天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啊?”

“啊?我在想什麽?”林凜自知說漏了嘴,開始裝糊塗,“我什麽都不懂的,電視劇裏都這麽演,我就是跟著學了瞎說唄。”

林薇不放過他,繼續念叨:“你這點心思要是放在念書上麵多好……”

林凜打斷她,繼續打馬虎眼:“何齊有沒有跟你說他撞到頭?”

“他撞到頭?”林薇反問。

“是啊,他爬到閣樓上去看漏雨的地方,好像還撞破了,”林凜回答,“他好一點沒有?……”

“你快睡。”這招果然奏效,林薇沒耐心再聽他白話,伸手關了他屋裏的燈。

見她這樣,林凜倒又急了,趕緊說:“也沒什麽要緊的,你還是明天再去看吧,”

“你別廢話,趕緊睡覺。”林薇把門也帶上了

林凜不放心,隔著門道:“哦,那我睡了,姐你千萬別走啊。”

關上門,林薇站在客廳裏猶豫,照她的性子是立時三刻就想去看看何齊撞的怎麽樣,可時間這麽晚了,仿佛也不大好。還是等明天吧,她對自己說,然後就去洗漱,躺到床上去。酒店的床又高又軟,與莎莉家的不相伯仲,整個人妥妥的嵌在裏麵,很快就迷糊過去了,但不知是不是因為認床,總也睡不沉。

半夢半醒之間,許多過去的事情湧上來,幾乎瞬間就沒過了她。林薇突然想,不管怎麽樣,又無論到什麽時候,林凜總是惦著她的。

她其實可以說是父母雙全的,林凜的生父大約也還健在,可實際上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她隻有林凜,林凜也隻有她。

外婆是在她念高三的那一年病倒的,是肝病。外婆是吃硬的人,平時有小病痛根本不放在心上,更加不會興師動眾的去醫院檢查,結果一查出來就是肝部多發性囊腫,照醫生的說法已經到了很嚴重的地步,一定要手術了。手術算是成功,一個多禮拜,外婆就出院了,那一天,林薇和林凜都樂天的想,養一養就好了,不再會有什麽事。

事情的發展卻跟他們想的完全不一樣。

出院的時候,外婆身上還帶著體外引流管,管子從腹側一個開放的傷口伸出來,那個傷口需要每天清潔消毒,再換上幹淨的紗布。林薇的高中是住宿的,離家不近,每天消毒換紗布的事情大多都是林凜在做,對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來說,真的是很難得的。林薇每每想起來,總覺得很過意不去。剛開始,外婆也是不肯的,但拗不過林凜堅持,他總是說:“我以後反正是要做醫生的,現在隻當是練一練。”

出院之前,醫生對他們說,最多一周,就能引流幹淨拔管子了。一周之後複診,那個期限變成了兩周,後來又變成三周,再後來,一個月。

那段時間,林薇每天從宿舍打電話回去,林凜總是會講:“姐,我覺得明天就會好了。”

“嗯,明天應該就好了。”林薇也這樣想。

外婆也總是說,今天感覺好一點了,比昨天好,胃口也開了,於是他們便真心覺得是在好轉了。

就這樣一直到她上了大學,有天早上,外婆突然吐血昏迷。人送進醫院,醫生卻不收治,說:“肝硬化晚期,我們這裏不收的。”

“怎麽就肝硬化了?!我外婆是因為良性囊腫動的手術,這是病曆,還有手術小結……”林薇把一幹資料遞上去。

“食道出血就是肝硬化晚期。”醫生回答,還是冷靜的口氣。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林薇壓下火氣問。

“帶病人回家,要麽找個有臨終關懷的小醫院,我們這裏病房緊張,你們這種情況已經不能手術,肯定是住不進來的,你們家大人呢?”醫生看看她和林凜,一迭聲地講下去,從頭到尾口罩都不曾摘,連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就要逐客了。

從診室出來,林凜又說:“姐,我以後想做醫生。”

林薇沒有接口,同樣的話,聽起來卻是另一種意思了。

等到下午,舅舅總算是來了,聯係了一個地段醫院住進去,除了止痛藥和葡萄糖也沒有其他的藥可以用。

止痛藥用多了,人就不是很清醒,偶爾醒過來,外婆就會輕聲喚:“林薇,林薇。”

林薇過去湊在床邊上聽,總是那幾句話:現金、身份證和存單放在哪裏,密碼又是多少,要她去取出來轉存掉。病人身邊需要人看護,舅舅是要上班的,舅媽與他們關係不好,肯定不會來。林薇走不開,也不想走開,心裏總還抱著一絲僥幸,好像隻要不動那些錢,有些事就不會發生。

三天之後,外婆陷入彌留,一直叫外公的名字,仿佛又回到年青的時候,她在上海教書,外公在青海工作,兩個人一周通一次長途電話。唯一不同的是,那個電話是總也打不完的,你好不好?工作可忙?春節什麽時候回來?反反複複,沒有掛斷的時候。

半夜,一個人都沒有,林薇獨自坐在病床邊的小凳子上聽著,她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這樣哭過。小時候總是林凜在哭,她得哄他,替他擦掉鼻涕眼淚,以至於她自己已經許久不曾落淚了,那是唯一的一次,她突然發現,哭,其實是這麽暢快的一件事,隻是對她這樣的人來說,也是奢侈的,難得這一回也就足夠了。

那天淩晨,外婆就去世了。

辦完喪事,林薇回到家裏,總算想起來外婆說過的那幾張存單。她找出來,算了一算,加起來有六萬多不到七萬塊錢。她還有三年大學畢業,當時學費還不算很貴,一個學年的學費加上住宿費就幾千塊,林凜還在念初中,隻要幾百塊,這幾萬塊錢足夠用到她畢業找到工作。

這筆錢對他們來說不是小數目,舅舅是知道的,也沒有出聲,那意思就是不跟他們計較了。林薇拿著存單、身份證、戶口本、死亡證明去銀行拿錢,櫃台裏的女人告訴她這幾張存單幾天前有人掛失取走了。她傻在那裏,一開始以為是舅舅那邊變卦了,後來到保衛科看錄像,是一個中年婦女領著一個老太太來辦的,那個老太太林薇不認識,但中年婦女是認得的,雖說錄像不大清楚,而且很久沒看見過了,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林燕青。她覺得自己傻透了,外婆是高級教師,從前任教的學校退管會在晚報上登了一則簡短的卜告,她那時沒有多想,就算想到也覺得不會這麽巧,偏偏就讓她媽媽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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