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從淩小小教了她方法之後,阿姨就一心盼著簡太太過來,好快點揭穿那個壞女人的真麵目,結果就像瞌睡遇到了枕頭，簡太太在午飯前竟然還過來看淩小小。阿姨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能幹過,就連月嫂阿姨竟然都在無意間配合地天衣無縫,隻看簡太太離開時的臉色她就知道，小小的辦法成了。
這件事辦成了雖然讓阿姨稍稍舒心一點,但是她現在還是有一個煩心的事：淩小小不肯吃東西。
從手術到現在，她其實已經可以進食了。可是淩小小她，明明懷孕的時候特別能吃的,結果現在孩子一生下來，她就完全沒有胃口了。湯從來都是隻喝幾口就放下了，其他東西更是提都不用提了。
阿姨急得不行,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卻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簡伯年說可以讓孩子先由淩小小照顧著,隻是監護權仍然在簡家手裏。
這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好消息，阿姨一聽說，也顧不上淩小小剛剛才睡過去，一把就將她搖醒。
淩小小也不知是睡糊塗了還是怎地，隻是傻傻地躺在那裏，在阿姨以為她還沒有睡清醒的時候，她忽然掙紮著坐了起來。
“去把他抱過來……阿姨，你快點，快點把佑嘉抱過來。”
阿姨忙不迭地答應著，人還未走到門口，已經有一個人將孩子抱了過來。
要不是阿姨攔著，淩小小就要撲到床下了。那個人把孩子交到她手裏之後，她抱著那個孩子親了又親，親了再親，眼淚流得一塌糊塗。
阿姨陪著她流淚，就連一邊剛剛相處沒幾天的那個月嫂也悄悄地滴了幾滴眼淚。
孩子來到身邊，淩小小簡直一下子活了過來，她立即讓阿姨拿湯給她喝，還一遍遍的問阿姨，怎麽她還沒有奶水，孩子要是餓了怎麽辦啊。
阿姨臉上快笑得成一朵了，告訴她就算是順產有時候也要兩三天才有奶水的，更何況她是剖宮產。孩子前兩天都沒餓著，後麵肯定不會餓著她，讓她耐心等就是了。
淩小小聽了好像放心一點，可是馬上又有了新的擔憂。
“那他要是拉了尿了怎麽辦啊？他這麽小，又不會說。還有，還有，他要是做惡夢呢，想要人抱呢？”
阿姨看到她這副著急的樣子，心裏隻覺得有說不出的舒坦。
這才是一個剛剛生完孩子的人應該有的樣子啊。
她將孩子從淩小小懷中“奪”下來放到床邊，然後扶著淩小小躺下去，“你躺好。”她笑著道，“你不用這麽擔心，小孩子聰明著呢，隻要有哪裏不如意，他肯定會哭的……你再等一段時間看看，不鬧死你才怪。”
淩小小“噢”了一聲，又笑眯眯地偏過頭去看孩子了，還不時用手去摸孩子粉嫩的小臉蛋，結果硬是把那個小東西給摸醒了，扯著嗓子嚎了起來。
淩小小急得不知怎麽辦才好，直讓阿姨來幫忙。阿姨笑嗬嗬地應著，心裏甜得簡直像喝了蜜一般。
這房間裏有了孩子的哭聲，果然就有了人氣啊。
阿姨其實對這個孩子也喜歡的不行，隻是美中不足的是，這個孩子怎麽就不能像小小呢？她一看到他那張小臉，難免就想到他那個不是人的爸爸，就說不出的難受著。
她都是這樣，小小肯定更是了。
唉，造孽啊！
父子兩人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安靜地坐在一起聊過天，但是天下間又有哪一件事不是都有一個“第一次”。
他們流著一樣的血，長著相似的麵孔，有著同樣的姓氏，是斬不斷的骨血至親，在他說完“我想跟你談談，心平氣和的談一次”之後，簡喬南意外地覺得，他那個對他已經絕望到要斬斷父子親情的父親眼中，竟然流露出一點欣喜的神色。
“爸爸。”明明有那麽多疑問想請他解惑，可是真的這樣麵對麵坐在一起，多年的積習竟讓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簡伯年的眼中充滿了鼓勵的神色，“不用著急，後麵的時間是你的。”
簡喬南的心一下子安定下來，就像很小的時候，他闖了禍之後，如果簡伯年願意對他露出一點點原諒的神色，他就會覺得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美好了。
可是這種情況太少了。
他的父親是個太嚴肅的人，尤其是對他，幾乎從來沒有過多少好臉色，他從小到大一直都有一種感覺，就是他無論怎麽做，都不可能真正取悅他這個父親。
他太強大了，強大到他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努力才能站到他那個高度。
“爸爸，”他像一個迷路的小孩子一樣看著簡伯年，“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有真正聽過您的話，從來沒有真正和您溝通過哪怕一句話，可是現在，我想請你幫幫我。”
作為一個二十七歲的男人，一個已經是一個孩子父親的男人，他到現在才發現自己的幼稚和不足。
這或許很丟人，就像他求助這件事一樣。
可是知恥近乎勇，他願意正視自己的無知，這本身應該就是一種進步了。
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也知道傷害了別人，可是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錯，應該怎樣去彌補。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迷惘過。
簡伯年坐在那裏，那麽溫和，是他這麽多年，幾乎不曾看到過的。
“喬南，雖然很遲，但是我很高興看到剛才的那個你……”他伸出手，輕輕地在他肩頭拍了兩下，“爸爸很開心，喬南。自立更生的確值得讚揚，可是爸爸覺得，有時候能夠學會在適當的時候尋求幫助，其實更難能可貴，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可以不依靠他人而獨立存在的。”他換了下坐姿，離他更近一點，做出一個聆聽的姿式，“可以開始了嗎？”
簡喬南從來沒有想過簡伯年有這麽慈祥的一麵，尤其是在他犯了那麽大的過錯，完全不知道未來的路該怎麽走的時候。
這讓他覺得眼中發酸，喉嚨裏像有什麽哽住一樣。
簡伯年今天真的很有耐心，不管是他和鍾以晴如何開始，還是他如何與淩小小攤牌，甚至他沒有盡力趕來見淩小小母親最後一麵的事，簡伯年都不曾露出不悅的神色，一直到他停了下來，簡伯年也隻是一個安靜的聆聽者姿態。
簡喬南忽然在想，等到有一天，他的孩子也像他一樣看不清未來的路時，他也一定要像他的父親一樣，至少先學會做一個好的聆聽者。
之後是一大段沉默的空白。
許久後，簡喬南聽到簡伯年歎了口氣，“喬南，這麽多年，我一直以為你不夠爭氣，可是現在爸爸在想，我又是否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呢？”
簡喬南愕然，“爸爸？”
簡伯年聲音沉而穩，就像他的人一樣。
“當年你爺爺過世的早，爸爸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承擔起整個簡家，所以這麽多年，我其實一直無意識的在用我自己的經曆作標準來要求你，可是這樣其實是不行的。我們雖然是父子，但不管是自身性格還是外部的環境，都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好像……”他向他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從來沒有想過，你真正想要什麽。這也是你覺得我更喜歡慕雲，或是喬伊的原因，因為他們和爸爸在某些方麵其實更像一點。而你，是和我們完全不一樣的另一種類型，我在這方麵，其實也並無經驗，可能從來未能給過你正確的引導，我很抱歉。”
簡喬南從來沒有想過他那個幾乎強大到無所不能的父親會有這種類似於向他低頭的一天，他的心中一時五味雜成，完全不知該怎麽形容此時的心情。
“所以現在不是我幫你走出迷局。”簡伯年輕輕地拍了拍他放在腿上的手，聲音低沉，麵色沉靜，卻溫和無比，“而是我們一起探討一下為人處世的道理。希望以後在教育佑嘉這件事上，可以找到更好的方法。”
簡喬南走出簡伯年辦公室時，已經是午後了。
秋陽暖暖地照在他身上，微風從臉上拂過，像柔軟的，帶著熱度的手。
他在這一刻想到了淩小小。
在他交往過的那麽多女人裏，淩小小的手是最軟的，就和她的人一樣，小軟又小，像個小孩子一樣。
那個自己都像個孩子一樣的人，竟然幫他生下了一個孩子，多麽不可思議的一件事啊！
就像他爸爸所說的那樣，他現在也是爸爸了，是到了該長大，明白自己肩上的責任到底有哪些的時候了。
簡喬南仰起頭，迎著太陽的方向做了一個深呼吸。
或許前路仍然有很多艱難險阻，但至少他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輕易迷失。
簡喬南到鍾以晴家時，是鍾以晴給他開的門。她一看到他立即緊緊地抱住他，溫柔而焦急，“你到哪裏去了，打你電話怎麽也打不通，我真怕你出事。”
簡喬南推開她，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
鍾以晴仍然是那種種楚楚可憐，卻又隱忍堅強的樣子，是他喜歡的那一種類型。某些方麵，淩小小其實也是這樣。
他想起簡伯年問他的，到底是真的愛鍾以晴，還是隻是愛曾經的那個鍾以晴，或者更確切的說，是愛上曾經經曆過的愛情的感覺。
他其實到現在也說不清楚。
那段時間，他的確是真心的想娶她，跟她在一起時也的確很快樂，可是前兩天，當他發現真相時，他好像並沒有“我這麽愛你，你為什麽要騙我”這種感覺，而是覺得十分的後怕。
如果不是這麽早發現真相，小小的孩子，那個傻丫頭那麽辛苦才生下的孩子，就要淪為鍾以晴拿來擾攏絡人心的工具了。
真是可怕而殘忍。
他不明白，鍾以晴怎麽會有這麽惡毒的想法。
“以晴，我有話想和你說。”
他將鍾以晴帶到陽台上，兩人貼著欄杆麵對麵站著。
“你的手怎麽了？”鍾以晴驚叫，伸手想去抓他的手，“受傷了嗎？怎麽會傷到了呢？”
簡喬南躲開她的手，“不用怕，已經包紮好了。”
鍾以晴的臉上露出很心疼的表情，讓簡喬南很難把她和那天說出那樣一番話的人聯係到一起。
“以晴。”這番話他在來時已經反複想過了，“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其實都是有好人也有壞人，並不能一杆子全部打死。不過你知不知道，虛情假意是換不來真心的。”
鍾以晴臉上露出驚惶的神色，笑得很是勉強，“喬南，你在說什麽？”
她的五官，其實和高中時候還是有一點點區別的。她的臉上，已經有了歲月的那種痕跡，因為經曆過某些東西而刻下的痕跡，是無論怎麽偽裝都遮掩不了的。
“你前幾天說的那些話我都聽到了。”
鍾以晴往後退了一步，白著臉怔了一會兒，然後忽地笑了起來。
“所以你現在是來找我算賬的？”
簡喬南搖頭，“不是，你其實沒有傷害過我什麽，反而圓了我一個很多年的夢。你對不起的，不是，應該說，是因為我蠢才會因為你而傷害了小小。”
他最耿耿於懷的小小媽媽去世的那件事，當時他是想立即趕過來，可是鍾以晴那麽害怕，抱著他哭得那麽傷心，他一下子就心軟了。那個時候他心中就存著一點僥幸，說不定小小媽媽還能堅持一段時間，他這邊也快要檢查完了，說不定他來得及呢？
結果沒有“說不定”。
他現在已經猜得出是鍾以晴故意拖著他，可是他不會因此就把責任推到鍾以晴身上，來為自己開脫。
說到底還是他蠢，而且薄情，沒有真正設身處地想過小小的感受。
簡伯年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要求他做個有責任心的人，他其實從來沒有忘記過。在他和鍾以晴在一起之後，有好幾次，因為淩小小，他其實是有動搖過的，可是那時候他已經沒有退路，他不能在傷害了一個無辜的人之後，再傷害另一個無辜的人。
這或許就是為什麽他發現鍾以晴的真麵目以後一點不生氣的原因吧。
可是為什麽在對小小這件事上，他卻扭曲了“責任”兩個字的涵義。
就像他父親說的那樣，責任兩個字，並不是針對“喜歡”的人，而是針對“需要”的人。
就算那個時候，他還看不清自己的內心，不明白她是自己“喜歡”的那個人，可是她也是“需要”他付出的那個人，他竟然就那樣將她棄之不理，還自認為斷得幹脆就是在對她好了。
他真是蠢到家了！
“以晴，我不完全清楚你經曆過什麽，讓你變成這樣，可是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的不幸，就要把這種不幸也帶給另外一個人……尤其是利用一個小孩子……小小一點錯都沒有的，你怎麽能利用她的孩子？”
鍾以晴站在那裏，臉上陰晴難定，在這時忽然笑了起來。
“簡喬南，我果然沒猜錯，你愛的人，其實就是淩小小。”她雙手抱胸靠到欄杆上，嘴角是一抹諷刺的笑，“你想跟我在一起，也隻是忘不掉曾經有過的那種感覺，可是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鍾以晴了。”
她忽然垂下眼皮，臉上那點笑容一點點的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落寞。
“喬南，你其實是個很單純的人……是我經曆的所有男人當中最純情的一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都覺得不可思議……這麽多年，你有沒有真正談過一次戀愛？你連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是誰竟然都看不清……可是我看得清，所以我才故意做那些事……女人的嫉妒心你永遠都不了解的。”她哈哈笑起來，鬆開手，一步向前來到簡喬南麵前，仰著頭向他搖了搖頭，“不過你現在就算想明白了也太遲了……”她笑的得意而狡黠，“淩小小和你不可能了。”
“小小她是個很善良的人，我不是要她原諒……”在犯下這麽多的錯之後，他已經不敢奢望淩小小能再和他在一起，甚至不奢望她的原諒，他所希望的隻是她忘掉所有不好的事，重新開始，找到真正的幸福。“我隻是想她能幸福。”
小小她那麽善良，一定可以，也應該得到幸福。
鍾以晴“嗤”的一聲笑，“幸福？你認為她還有嗎？她這一輩子都要活在母親死不瞑目的遺憾和悔恨裏……而且跟她孩子的爸爸有關……真有意思！”
她臉上是完全不加掩飾的憎恨之色，讓簡喬南都覺得無法理解。
“以晴，你為什麽這麽恨小小？”
鍾以晴隻是冷冷地笑著。
她不願回答就算了，簡喬南其實也無心再和她糾纏下去，“那就這樣吧，該說的我也說過了，以後你自己好自為之。”他向她點了下頭，剛轉過身，還沒走出陽台，鍾以晴從背後一把抱住了。
“喬南，不要走。”就像他們重逢後那一次一樣，她從背後緊緊地抱著他，“你和小小不可能了，你明不明白，不可能了……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她的臉貼在他的脖子上，濕而燙。
“我一開始的確是在騙你，可是後麵，後麵就不是了。喬南……求求你，跟我在一起吧……我是不能生孩子了，可是我們可以領養，或者你找其他女人生都行，我不介意的……要不然，養你兒子也行，我不利用他，我真心的對他好……你爸媽不喜歡我，我也會努力，我會改，改到他們喜歡我為止……喬南，你不是那麽狠心的人……這些日子，你對我那麽好……”
“我是！”簡喬南拉開鍾以晴的手，沒有再轉回頭，隻是堅定地一把拉開陽台的玻璃門。
那一個月裏，他對淩小小也曾經“那麽好”過，可是他對淩小小做的那些事，哪一件都可以用“狠心”兩個字來概括。
身後是鍾以晴低低的哭泣聲，可是在這件事上，他對不起的那個人，從來不是鍾以晴，所以他並不需要為她的眼淚負責。
鍾以晴以後的人生需要她自己負責，而淩小小的呢？
離開鍾以晴家時，太陽已經西斜，一天中最溫暖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深秋的傍晚總是格外地多了幾分蕭索之氣，讓人不經意間就會想起隱藏在心底的那些憂傷的往事。
可是事實上，他長到這麽大，並沒有多少憂傷的記憶。
他從小就是個小霸王，隻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別人從來不敢欺負他；長大了更是像脫了韁的野馬，連簡伯年都管不住他；沒心沒肺地活到現在，還是渾渾噩噩，很多東西都看不清，結果鑄成大錯。
他現在都不知道有什麽方法才能取得淩小小的原諒。
簡喬南看著自己那隻已經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手，忽然想到淩小小曾經被他用剪刀紮傷過的那隻手。
當時流了那麽多血，他都以為淩小小肯定要很久都不願意理他，結果她不但不生他的氣，還幫他在簡伯年麵前打掩護。
那個傻丫頭！
簡喬南心中在這時忽然升起一點希望－－淩小小從來不曾真正生過他的氣，如果這一次他用心一點挽回，她可能願意原諒他也說不定。
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全身的血都要沸騰起來，他加快了速度奔向了醫院。等到了地方，車剛停下他就跳下車往淩小小那裏跑，然後在病房外，他又慫了。
就像下午他父親所擔憂的那樣，並不是所有的錯都能得到原諒，傷害太深，是很難彌補的。他這次對小小做的那些事，哪一件都不在值得原諒之列，他又憑什麽指望她的寬恕？
他剛剛雀躍不已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明明隻要推開那扇門，他就可以看到小小，可是簡喬南卻失去了勇氣。
他在門邊停了下來，一直到不知多久之後，簡喬南終於推開了麵前那道門，然後一步跨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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