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簡喬南輕輕推開他曾經的那個家的大門。
前兩次他來這裏時都是半夜,因為隻是逗留了一小會兒,又沒有開燈,他並沒有仔細看過這裏,現在再看,竟然和他記憶中的那個“家”完全是兩個樣子了。
他的東西在他離開的時候已經帶走了不少,那些當時覺得不重要的的東西,現在還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原處。
但是屬於淩小小的,卻全部搬走了。
他在自己原來的臥室仔細看了一遍,確認真的沒有一樣東西是淩小小留下的。
簡喬南忽然覺得恐慌,急急地將客廳,客臥,餐廳,甚至廚房都翻了一遍,全部都沒有淩小小的東西。
她從小到大都沒有什麽存在感,明明在這裏住了大半年,竟然就好像從來沒有進來過。
簡喬南將最後一點希望放到淩小小以前的那個臥室。
在他搬走前,淩小小已經搬進他的房間。他們分開之後,有一晚他因為做了一個關於淩小小的惡夢,嚇得半夜跑過來確認她是否平安的時候,就發現她還睡在他的那個房間,所以簡喬南對現在這個其實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他走過去,輕輕地推開了門。
窗簾是拉上的,即使現在是白天,裏麵也是一片昏暗。
他在裏麵轉了一圈,的確如他所料,裏麵隻要是跟淩小小有關的東西,都被搬得幹幹淨淨。
可以想像得到,她搬走時是多麽絕決。
簡喬南疲憊地坐到了她曾經睡過的那張床上。他記得那一天,他第一次威脅淩小小打掉那個孩子的第二天,他回到家時,這張床的床頭櫃上是倒扣著一張淩小小和他的合影。
不過現在沒有了。
那上麵幹幹淨淨的,什麽東西都沒有。
簡喬南也不知怎麽地,竟然有種很高興的感覺:這至少說明,淩小小把他們的合影照帶走了。
他在那種忽然間得到一種至寶的驚喜中隨意地拉開了櫃子的抽屜,然後簡喬南一下子呆住了。
雖然光線昏暗,可是他還是看到那裏麵安安靜靜地躺著半張紙片。那種樣子,就像被剪了一半的相片。
簡喬南的手忽然發起抖來。
他一點點將手伸過去,捏住那個東西,再一點點拿到自己眼前,慢慢地翻轉過來。
那上麵,他正囂張地笑著,但意外的好看,可是那個醜得簡直讓人想哭的人,不見了。
他們兩人除了結婚照之外,當然不止這一張合影,可是因為這一張上淩小小實在太醜了,他才破例給了她,其他的,都被他霸道的留在自己那裏。
簡喬南忽然瘋了一般衝回自己的房間,把那些剛才被他隨意丟到床上的相冊全部打開。
還好,全部都是完整的。
他脫力一般坐到床上,一本本地翻開來看。簡喬南在這時才發現,原來所有合影裏,他和淩小小的是最多的。這也難怪,簡喬琪那麽難伺候,陳慕雲又不愛照相,喬伊從小就隻會嗆他,隻有淩小小才會傻乎乎地任他擺弄--用她的醜來襯托他的玉樹臨風,風流倜儻。
而且他也是現在才發現,淩小小不是隻會哭,她其實還很愛笑。每一張跟他在一起的相片,不管是多麽醜的造型,她都有在笑,天真的接近傻氣。
他們兩個人都好看的,嚴格算來,其實隻有一張。
那時淩小小還是個愛做夢的少女,因為看了簡飛菲演過的一部電影,哭得稀裏嘩啦,然後求著他拍了這張相片。
太陽已經落山了,隻是在天邊還有一點淡淡的晚霞,一條鄉間的小路上,他摟著她的腰,親吻著她的額頭。兩個人的麵目很模糊,差不多隻是身體的輪廓,可是拍出來的效果卻意外的好,簡直可以拿去做電影海報。
簡喬南有那麽多相片,卻唯獨對這一張記得最清,也最喜歡。所以明明是淩小小要拍的,卻被他毫不客氣地霸占著,淩小小連看都難得看一次。
隻不過現在那張相片卻不見了。
簡喬南坐在那裏,隻覺得有什麽他從來沒有理解過的東西在衝擊著他的大腦。
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簡直就像是有什麽在控製著他的手一樣,他的手隨意地選了一張他和淩小小的合影抽出來,翻到了背麵,然後是第二張,第三張,沒一會兒,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相片,等到簡喬南又一次抽出一張相片,看清那上麵的字之後,他滑坐到床邊的地毯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一個貧窮的年輕人戀戀不舍地離開了美麗的戀人,滿懷憧憬地去了一座大城市裏淘金,卻在大城市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中迷失了初心,墜入了另一個女人的情網。
十年後年輕人變成富翁,身邊的女人也跟著換了好幾個。
春風得意他終於在這時帶著滿腹的滿足和驕傲衣錦還鄉,然後見到了他那個已經九歲多的女兒和一疊厚厚的情書。
說是情書,其實也隻有兩人的名字以及另外兩個字:盼歸!
一直到最後一封,那是她臨死前寫的,上麵的那兩個字卻變成了:珍重。
她不識字,之前的那些信上的字都是讓村裏的教書先生教的,臨近去世時卻忽然變成另外兩個字,其實說明她在此之前已經開始在學“珍重”了。
或許在那時,她已經開始明白,她的那個戀人,不會回來了。
不知道她在死時是用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來寫那兩個字?
那個年輕人在這時忽然間明白,他的愛,其實一直在這裏,從未離開過。
年輕人終生未娶,死後讓他的女兒將他和她的媽媽合葬在一起了。
當時那部電影的宣傳語就是:我的愛,從未離開。
他和淩小小的那張相片上,他記得也寫上了那句話:我的愛,從未離開--淩小小求著他,他才勉為其難的寫了上去,還因此狠狠地揪了把她的臉,把她的眼淚都揪出來了。
而現在,那些被他丟到地上的相片都寫著:盼歸。
隻有被他握在手中的這一張,上麵寫的是:珍重。字跡好像沾了水,變得十分的模糊,與其說是認出,倒不如說是他猜出是這兩個字。
他一直以為淩小小喜歡陳慕雲,甚至可能是喬伊,卻從來沒有想過,淩小小喜歡的那個人,其實也有可能是他。
他就是這麽蠢。
他們第一次的時候,她不反抗,他竟然理解成是因為她膽小,好脾氣。她主動上了他的床,他理解成是她想要個孩子,而她想要個孩子,他一直以為是因為她得不到陳慕雲,所以才想用這一點來套牢他。
淩小小到底有多蠢,才會喜歡他這麽蠢的男人?
他這種人有什麽值得她喜歡的?
簡喬南背靠著床,將臉埋到手心裏。
淩小小第一起睡上這張床時的情景他其實還記得。
明明兩人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那種事了,她還是羞得臉通紅。在他脫她衣服的時候,他記得淩小小一遍遍地問他,“簡哥,你真的想和我在一起?”
當時他精/蟲上腦,一心隻想趕緊將她剝光做那種事,根本沒耐心回答她這個問題,所以就敷衍她:“當然了,我最喜歡跟你做”。
一直到他已經進/入了她的身體,她還在問,“你不會後悔的,對吧?”
這個傻丫頭,都那樣了,天下間還有哪個男人會傻到說一句“後悔”。
事後他有意逗她,故意問“你不怕我騙你,睡了你又不要你啊?”從小到大他騙她的次數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淩小小當時的表現傻的要命,她隻是微張著嘴“啊”了一聲,然後不安地看著他,“你會騙我嗎?”
他剛剛才從她身上得到滿足,心情好的不得了,於是很慷慨地說了句“當然不會了!傻,這種事能隨便承諾嗎?”
淩小小就放心地窩到他懷裏了。
結果他還是騙了她--睡了她又不要她了。
淩小小這一夜怎麽也睡不著。
沒有孩子的吵鬧,整個房間裏顯得格外安靜。阿姨和一個月嫂睡在外間,不時會起來看一下她,所以她不得不裝作熟睡的樣子。
可是她怎麽可能睡得著呢?
那個陪伴了她那麽久的,從她肚子裏出來的孩子,竟然就這樣和她沒關係了。阿姨和那個月嫂總是跟她說做月子不能這樣,做月子應該那樣,可是她感覺她現在和生病住院好像並沒有什麽兩樣。
孫妍以前說的其實沒錯,在這件事上,她其實真的隻是簡家的一個生育機器。隻是她明明是心甘情願的,為什麽現在卻這麽難受?
她不能翻身,隻能直挺挺地躺在那裏閉著眼睛用力地想。想了很久才想出一個大概。
或許是因為,曾經有過那麽一個美好的未來擺到過她的麵前,讓她以為她可以擺脫“生育機器”這個身份,做一個真正的母親。
明明他曾經那麽肯定地說一定不會騙她,願意和她在一起,絕不會後悔,可是後來又那麽輕輕鬆鬆地用“弄錯了”三個字就將曾經的承諾全部抹煞了。
將近天亮的時候,淩小小終於睡了過去。可是她睡得很不踏實,一會兒是看到她母親睜著眼躺在病床上,她怎麽幫她合眼都合不上,一會兒又看到一個嬰兒在那裏大聲的哭,可是沒有人理他。她剛想走近去抱抱他,那個孩子忽然不見了,簡喬南卻站在那裏,笑著跟她說“是我弄錯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你在一起,誰叫你那麽傻”。
淩小小一下子醒了,臉上是濕的,外麵天已經大亮,阿姨坐在她床邊抹淚。
“阿姨。”她嚇得不輕,“你怎麽了,好好地哭什麽……啊,不會是佑嘉他有什麽事吧?”
阿姨帶著淚搖頭,“小少爺好得很呢,有好多人在照顧他,你不用擔心。”阿姨說著用手在她臉上抹了兩下,啞著嗓子,“小小,真的不能哭,做月子哭真的會傷眼睛。”
淩小小知道她看見了,心裏麵有點難受,忙轉移話題,“佑嘉長什麽樣子啊”她昨天哭得太凶,簡太太抱給她看時,她其實根本沒看清,手術室裏那個醫生隻是抱著孩子在她眼前晃了一下,速度那麽快,她連反應都沒怎麽反應過來。
“長得可好看了,一點都不像剛剛生下來的小孩子,那模樣……”她忽然停了下來,聲音小了下來,“跟他爸爸一模一樣。”
淩小小“噢”了一聲,微笑起來,“那是很好看。”至少在相貌上她不用擔心這個孩子因為像她而不夠漂亮了。她現在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孩子會不會跟她一樣傻了。
“小小啊。”阿姨在被子裏抓住她的手,“你怎麽不跟先生說,讓小少爺陪你幾天啊?”不等淩小小回答,她又開始自問自答,“不過不見也好,一見著了,就更舍不得了……我現在就舍不得了。”她忽然像又想到什麽似的,滿眼放光的看著她,“小小,反正大少爺馬上還要結婚,還要生孩子,為什麽非得要小少爺?要不你去求求先生,讓他把小少爺給你?老話都說了,‘寧要討飯娘,不跟做官爹’,大少爺以後再有了孩子,更不會疼小少爺了。”
淩小小搖了搖頭。
她不能這麽自私,不顧孩子的未來。
就算簡喬南不疼這個孩子,可是她信任簡伯年,他既然承諾會好好照顧孩子,就一定會做到,所以孩子留在簡家,一定比跟在她身邊強。
況且簡伯年人那麽好,後麵如果她真的提想見見孩子,他肯定會答應的。
阿姨見狀重重地歎了口氣,“老天怎麽不長眼啊……我以後再也不拜菩薩了,都不保佑好人的。”
淩小小微笑起來。
菩薩是保佑好人的。假如它不保佑哪個人,那一定是因為那個人是個壞人,或者,馬上要成為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