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三年零三個月前,被一群相熟的人坑進拘留所的時候,她有一個願望,希望能找人打一架;

三年零兩個月前,服刑判決下來時,她有一個願望,希望能找人打一架;

兩年零十一個月前,一頭長發被剪掉時,她有一個願望,希望能找人打一架;

兩年零八個月前,沒日沒夜打了三個月毛衣以後,她有一個願望,希望能找人打一架;

那之後的近三年,她在每一個疲憊的夜晚,躺在一動就會撞到上層床板的鐵床上,都希望能找人打一架;

出獄前三天,她想到出去以後的世界,迫不及待地希望能找人打一架;

就在幾個小時前,麵對那個叫孫茜的女人,她在心中模擬了無數次,怎麽一拳從對方的左太陽穴打到鼻骨。

那麽多次,那麽多次她都忍下來了:她沒有在獄中動手,甚至還因為表現好有組織能力被小隊長選中,成為“四犯”之一,這種職位一般都是留給經濟犯的,可是她拿到了,她好好改造了,她提前八個月出來了;她沒有在拉麵攤前動手,她知道李洛基在,她認得那些車子,裏麵的都是曾經和她相熟的,她不想讓自己像猴子一樣給他們看笑話;她剛剛也沒有在東城動手,她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出來了,要做的事還沒做完,她不能再進去。

這些年來唯一一次動手,就是在從第七監獄進城的路上,結果……

她被人卸了兩隻胳膊。

林輕的臉被按在棋盤上,雙色的跳棋劈裏啪啦撒了一地。馬甲男和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似的,把她的胳膊彎了個彎兒擰在背後。

林輕轉過臉,看向仍舊沒有反應的淚痣男:“你不是很著緊那些錢嗎?你不是身手很好嗎?錢我沒帶在身上,你搜身也沒用。我今天心情不好,需要找人發泄發泄。你要是不幫我發泄,我隻有回去燒錢發泄。”

馬甲男“嘁~”了一聲:“小姑娘家家的,電影看多了吧?不要學那些沒文化的小流氓放狠話嘛~~~讓我們少爺和你打架……哎呀呀你可還不夠格呀……”

林輕也學著他“嘁~”了一聲:“大叔,我看您才是電影看多了?這都什麽年代了,還一口一個少爺的,敢問你們還有老爺嘛?有夫人嗎?有老夫人嗎?有私生子嗎?有年度豪門倫理大戲嗎?”

馬甲男騰出一隻手來一下下戳她脊背:“小姑娘,注意你說話哦!到時候因為哪句話惹了禍,可別說哥哥沒提醒過你~~~”

林輕:“我說這位大叔,您看著有四十了吧?比我爸也小不了幾歲,還讓我叫哥哥不好吧?”

馬甲男愣了半晌,忽然臉色大變,剛才的一臉嬌羞的蕩然無存:“我艸你個小biao子我撕爛你的嘴哪隻眼睛看到老子四十了老子今年才三十三……”

後麵的話戛然而止,是淚痣男抬了抬手。他又看了眼林輕,手掌在麵前揮了揮。馬甲男立刻鬆開林輕,退了一步。

林輕拽了拽袖子,卻看見男人從掛在一旁的風衣口袋裏掏出一副手套慢慢戴上,然後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看來是真日思夜想那4200塊。

林輕見他答應,反而一屁股坐下了:“餓了,沒力氣打架。”

對方居高臨下認真看了她一眼,又對一邊的馬甲男揮了揮手。

馬甲男趕緊上前一步,再次上演變臉絕技,客氣客氣:“小姐,想吃什麽?”

林輕揉了揉手腕:“一個喝茶的地方,估計也沒什麽好吃的,這樣吧,雞鴨魚海鮮蔬菜一樣來一盤,再來個魚翅粉絲湯好了。”

馬甲男咬牙:“小姐你是來吃國宴的是吧?”

林輕抬起無辜的大……哦不,小眼睛看向說了算的那個,眉頭柔弱而別扭地蹙了蹙:“不給吃嗎?”

“嘩”的一下,是他後退時毛衣刮到雕花的衣架。他不自然地轉過臉去,又對著馬甲男擺了擺手。

馬甲男怨恨地一跺腳,扭著不明顯的腰跑進了後廚。

茶室一時又安靜了下來,林輕坐在他對麵,大大方方上下打量這個男人,更加肯定了他不會說話的想法。

一個不會說話的木頭樁子卻這麽拽,包養他的富婆該是多麽口味奇葩且任性。

想到這裏,不禁又多瞅了幾眼他的臉,瞅完了以後心裏有一種很複雜的感覺,自己默默摸出個小鏡子照了照。

真是人比人,照個鏡子都氣人。

不一會兒她的五菜一湯就上來了。

在馬甲男哀怨的目光中,林輕坦然拿起勺子開始橫掃千軍,戴著手套的哥們仍舊木樁子似的靠牆站著。

十分鍾後,林輕扔了勺子,喝了口茶。捂著胃站起來,又捂著胃坐下,為難道:“真不好意思,沒注意吃多了。電視上說飯後不宜劇烈運動,容易得闌尾炎。不巧我闌尾還在……不然我先去消消食,咱們回頭再打?”

說著說著扶著牆就要往外走。

被馬甲男笑嗬嗬攔住:“我說小姐,你當我們都是傻子是不是?你該吃吃該喝喝了,吃飽喝足拍拍屁股就要走?哥哥勸你一句,拿了人家東西就要還,說過的話要算數。沒有那個本事就別惹惹不起的人,不然路走不長的。”

林輕拉開店門,一股濕氣迎麵撲來,午夜的天空沒有星星,要下雨了。

她關上門,掃過一茶館虎視眈眈的大漢,轉向戴著手套站在人後的衣架子:“你叫什麽?”

對方好像沒聽到一樣,倒是馬甲男哼哼一聲:“小姑娘,不該問的最好不要問哦。”

林輕嘀咕一句“還真是矯情”,換了個方式:“那好,黑子,咱們事前說好了,這一架不管誰把誰打出什麽事了,都不許追究法律責任。”

被叫做“黑子”的當事人似乎沒反應過來林輕在和誰說話,隻是疑惑地看向馬甲男。

馬甲男把拳頭從嘴巴裏掏出來,磕巴道:“小姑娘,你剛才管……管那位叫什麽?”

林輕:“成天穿一身黑,不叫黑子難道叫小紅?”

馬甲男蘭花指直顫,臉上憋笑憋得五官扭曲:“小姑娘,你行!你真行!我張超活了三十八年,第一次見著這麽有膽色的。黑子……哈哈哈哈黑子……你可真敢叫!”

林輕誠懇道:“大叔,你剛說你三十三。”

張超:“……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林輕站在茶館後院的小巷裏時,心中十分佩服張超的領悟能力。

不管是讓他鬆手、上菜還是攔人,這位殘障人士都是用相同的幅度揮一揮手。

就在剛才,他也是戴著手套揮了揮手,然後自稱三十三歲的張超就翹著蘭花指,指揮一群人把她壓到這兒來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對麵的男人比她高了一個頭,正站在三步外一遍遍機械地拉著左右手的手套。

林輕摸出根發帶把不長的頭發紮起來,對著對方勾了勾手指:“別磨磨唧唧的了,要上快上。”

她話音剛落,麵前一陣風刮過,林輕心裏一顫,下意識一側頭,鼻梁上一疼。

我去,出手好快!挺有本事嘛!

但是,電視上不是這麽演的啊!高手打架前不應該你來我往幾百招還互相近不了身嗎?她這一上來就掛彩是鬧哪樣啊?

林輕吃飯的時候大概分析過一下,按照這人的性格,他應該不會擅長近身搏鬥,之前卸了她兩隻胳膊,主要也是因為打了她個措手不及。這種人隻能擅長拳腳,加上是個左撇子,到時候估計會出拳攻她右側……

隻是沒想到平時木訥的一個人會出手出得這麽快,而且一上來就往臉上招呼。

媽的,不知道女人的臉很重要嗎?

算了……在他心裏估計根本沒有男女之分,。

他寫字用左手,沒想到打起架來還是個全能選手。林輕光躲他的拳頭就很吃力,都怪他人高手長,她根本沒機會近身。

不近身根本隻有挨打的份。

退了十來步,再退就要翻牆了。林輕心一橫,索性正了一張臉來接拳頭。

“砰”的一聲,一點沒放水的拳頭打上她右臉,林輕感覺自己下巴都要飛向那廣闊的天空尋找自由了……

忍住要飆出來的眼淚,她雙手趁著對方愣神的工夫扣住他雙肘,刷的一路擼下來……

“刺啦——刺啦——”兩聲,兩隻手套被她抓成兩塊布片,剛給了她一拳的手背上赫然四道指甲留下的血印。

林輕嘿嘿一笑:“怎麽樣,沒有手套很沒安全感吧?就好像辦事沒戴套一樣不安吧?”說完擼了袖子和褲腿,故意露出底下少女特有的白嫩嫩的皮膚,“有本事赤手來打我啊~~~”

場外觀戰順道維持秩序的眾保鏢都蒙了,隻有張超讚歎道:“打個架能打得這麽不要臉,小姑娘也是個人才啊!”

林輕那邊得意洋洋,忽然左胸一疼,是剛被剝了手套的那個,直接用手肘開打了……

林輕捂著胸,這回真生氣了:“吃我豆腐?!!!長這麽大還沒人敢……”說完身子一矮,直接捏上他下腹,然後腳底一帶……

兩個人就在雨水泥濘的小巷裏滾成一團。

男人受不了壓在身上的林輕,更受不了地上黃黑相間的泥水。於是他拚命地用手肘和膝蓋攻擊,本能地想要擺脫林輕,卻沒想到林輕和蛇一樣纏在他身上,一邊受虐狂似的被他揍,一邊見縫插針地又撓又掐又擰……

竟然是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勢。

就這麽滾了十幾分鍾,邊上的保鏢們也看出來不對了。一個小個子湊近張超:“大哥,這女的不太對勁啊?”

張超瞥他一眼:“還用你說?!”摸了摸下巴,“剛才看她撲得那麽生猛那麽饑渴,還以為是想占占便宜……”

他看了一眼現場,誇張地哆嗦下:“可現在看看,簡直就是隻關了好幾年的母老虎,要咬死人的喲。”他看了眼小個子,嚴肅道,“讓大家都盯緊了,一會兒情況不對立刻把人分開,不然要出人命的。女的死就死了,要是那位真被她咬下個耳朵什麽的,咱們後半輩子都玩完了。”

雨一直下,開始還是一絲絲,慢慢變成一滴滴,最後四周的空間裏都是水。

林輕開始出了一身汗,後來汗水被雨水衝走。體力的消耗讓頭暈乎乎的,身上又冷又熱。

她能感覺到被她壓在身下的人正使出反抗強、暴、犯的勁兒擺脫她,那一下下打在身上,骨頭都要碎了,不,估計已經碎了。

她從來是個不認輸的人,這不認輸讓她吃了不少苦頭。

可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的覺悟仍然和她的英文詞匯量一樣,永遠保持在平均水平以下。

腦子有些發暈,對方的臉在她身下模模糊糊,有那麽幾分鍾,她有幾絲錯覺,覺得她一會兒在揍鳥姐,一會兒在揍劉宗,一會兒在揍謝明邗……

那張臉不斷變換,最後上麵長出了狹長戲謔的眼睛,筆直的鼻梁,薄而小的嘴巴。

那一天,天邊雷聲滾滾,林輕任由大雨衝盡她臉上泥漿血跡,對著那張臉久久下不去手:“洛基哥哥……”

按照標準言情劇本,這個時候那原本和她廝打的人應該被她臉上的脆弱所震撼,伸手將她擁入懷中……

事實證明林輕確實沒有女主角的命,就在她茫然的那幾秒,一隻手肘對著她下巴揮了出去……

“砰”的一聲,林輕皮球似的從他身上彈了出去。

小巷裏的燈火搖曳不定,沾滿泥水的皮鞋踩在她身邊,林輕將眼睛張開一條縫,看見他濕噠噠的短發貼在額上,臉上被濺了不少泥點,一時竟找不到原本的痣了。

她好像大夢初醒,歎了一口氣:“原來是認錯人了。”

對方沒有反應,隻是伸出濕漉漉的手指,赤手一下下梳理她淩亂而髒兮兮的頭發,強迫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