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愛晚成
格陵大學藥理實驗室的文章投向《Blood》,不到一個月,修改意見反饋回來,需要補一個背景實驗。
Editor的口吻十分激動,盛讚中國人竟可在藥用肽這一全新領域做出驚人突破,許諾隻要來得及,定將它作為下一期封麵故事。
消息傳遍實驗室,頓時炸了鍋。本是投石問路之舉,竟讓江東方歪打正著,一擊即中,實在不能不說是幸運之極。
江東方自己還不知道,他和沈西西戀愛以來夜夜笙歌,快中午了才手拉著手晃到實驗室,許達故作深沉地在辦公室門口喊住了他。
“江東方,你那文章有消息了。過來,看看編輯的意見。”
他還懵懵懂懂,見許達一臉嚴肅,心想八成沒戲——也是,以博士研究生身份向《Blood》投稿,就好比流浪漢向格陵第一美女求愛,被拒,甚至申請限製令,也不算沒麵子。
沈西西知道其他實驗室有投同等份量雜誌結果被editor全麵封殺的先例,怕江東方受不了這種打擊,趕緊安慰他。
“沒事,大不了投其它……”
結果一看,沈西西尖叫連連,知道失態了,又捂住嘴,淚光閃閃地望著江東方,江東方看著電郵中那些溢美之詞,腦中一片空白。
隻有薛葵說過的那句話。
“江東方,這藥用肽做出來了,你一輩子都不用愁。”
言猶在耳,辦公室裏其他課題組的老師也紛紛來同他熱絡。
“小江,這留校做副教可跑不掉了。”
“格陵大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教。”
“過兩年升教授,建起自己的實驗室,前途無限。”
“或者出國深造,也是一條光明大道。過兩年回格陵做講座,那才風光。”
江東方跟著薛葵做這麽久,知道這種事情當冷靜處理,不可得意忘形。除非見到太陽真的升起,否則任何光芒都隻是假象。
“這裏說我們前期所做的病例調查,樣本單一,看來要補一個生物學重複實驗。”
“太簡單,”許達笑嘻嘻道,“找薛葵搭橋,再去第一醫院取ALL病人的血液樣品回來做兩例就行。我看編輯八成是想用這個圖做封麵照,當然要多拍幾張候選。”
“那我立刻預定質譜,爭取下個星期出結果。”
沈西西崇拜地望著江東方的側臉,覺得他從未如此有魅力。他仍支住下巴,全神貫注地一條條細讀修改意見,並不在意其他人或真或假的奉承抬舉。
她愛他工作的嚴肅認真,更愛他私下的輕狂浪漫。矛盾如江東方這樣的天才,是她沈西西的男朋友,何其有幸。
“那我們找薛師姐商量一下吧。”
嶄新的女朋友在側,溫柔婉約,天真爛漫,江東方不太願意想起薛葵。又逢誌得意滿之時,好不容易擺脫了薛葵的陰影,卻又不得不一再承她福澤,蒙她恩惠。
白純說的不對,他和薛葵啥事兒也沒有。他就是怕薛葵,不,不是怕,是討厭。
討厭至極。
他快熬出頭,不願再叫師姐。
“不一定非要找薛葵。咱們直接打電話去血液科。”
許達直搖頭。
“血液科的蘇主任脾氣古怪的要命,反正我製不住這種五十來歲的更年期女性。我和她一說話,血壓就唰唰唰地往上飆。”
“我來。”沈西西自告奮勇,這篇文章她不能白白地擔了個第二作者的名號,“我來打電話。”
江東方眼睜睜看著沈西西放下電話就委屈地哭了。
“蘇主任說,我們得和病人溝通,簽署知情同意書,還要我們自己幫病人抽血,她完全不參與——怎麽可以這樣!我記得以前薛師姐做病例調查時,蘇醫師還親自到實驗室來指導她呢。”
“我就說隻有薛葵能做這事。”許達苦笑著說,“這關係是她跑下來的。她真是忍得,蘇主任罵她跟罵孫子似的,她也不當回事兒。得得得,江東方,我知道你怕薛葵,我來給她打電話。”
喜歡活潑單純小女生的許達總覺得薛葵陰險虛偽,所以才討老女人歡心。薛葵太過毒舌,也是許達的大忌。但今天薛葵並沒和他鬥嘴的意思。
“薛葵,第一醫院的蘇儀醫生你還記得不?”
“嗯。”
“我們想在她那裏取點血液樣本補實驗。”
“嗯。”
“你別光嗯呀,幫個忙嘛。”
“什麽忙。”
“除了你,誰還能製得住那女人,一年到頭都更年期。”
薛葵心想,自從蘇儀醫生當麵評價許達一臉的利欲熏心之後,他簡直就嫌惡上了所有不愛他的女性。
偏偏許達又以在薛葵麵前口無遮攔為個人愛好,簡直沒得治。
“許達,話不要說的這樣難聽。她已經被醫院返聘,至少還能做二十年,而我能幫你們多少次。你們總得培養個人出來,和她建立好關係,以後取樣也方便。”
“是是是,薛姐,我喊你薛姐還不行麽?這次你就帶沈西西去,教教她怎麽哄更年期的單身老女人。”
薛葵心想,你的孟薇總有一天也會變成更年期的老女人,到時候,哭去吧。
“行。叫她下午兩點,第一醫院門口見。”
沈西西遲了十分鍾才到。
她看見薛葵站在醫院門口,提一袋橙子,穿一件棕色中長外套,和學生時期並無不同。那個時候薛葵就常常一臉嚴霜地站在實驗台前,大聲地問江東方怎麽還不來。
她終於畢業了,但江東方的噩夢遠遠沒有結束。
沈西西同江東方去藥理所做過幾次膜片鉗,總覺得薛葵被時間忘在那間空曠的實驗室裏了,青絲依舊,朱顏不改。
她對於他們這些師弟師妹來說,永遠都是那個模樣,有一點點的溫度,又把握不住。
“薛師姐。對不起,我遲到了。”
“沒關係。走吧。”
她事先給蘇主任打了電話,約了兩點半。蘇主任今天下午做專家門診,病人十分多。全部拿著病曆堵在門口,個個臉上一股懨懨之氣——白血病走下銀幕,其實毫無美感。
薛葵同蘇醫生打了個招呼,蘇儀正同一個小男孩的母親講為什麽要給他裝靜脈插入器,講得口幹舌燥,見薛葵恭恭敬敬地和她打招呼,隻翻了個白眼,又繼續說下去。
“我們把導管埋入上臂這個位置,以後采血和注射就方便多了,不然插得滿手針眼,還是孩子受罪。至於父母一定得上點心,保持清潔……”
不能不說沈西西有點幸災樂禍——薛葵還不是照樣在她這裏碰了釘子?
薛葵不以為然,在門診室外的長椅上坐下來,開始剝橙子,又遞給沈西西。
“吃不吃?”
沈西西不喜歡醫院,更加不喜歡在醫院吃東西,於是搖搖頭。
“我們在這兒等?”
“嗯。這橙子不錯,挺新鮮。”
“這麽多病人,我們要等多久?”
“我們說說話,就不會很久。”薛葵吃著橙子,“江東方怕我還情有可原,大家都是女孩子,你怕我幹嘛。”
沈西西訕笑兩聲。
“薛師姐太嚴肅。”
嗬,原來她在師弟師妹的眼中竟留下了這樣的印象。臨畢業的那一年,實驗做的她急火攻心,快答辯了又橫生枝節,她以為藏在心底就沒事,原來不如意都已經擺在了臉上。
薛葵微微有點怔然;沈西西以為她不高興,委屈著摸出手機開始給江東方發短信。
“我惹薛師姐不高興了,55555。”
江東方看到短信,一股護花之情油然而生。
“別怕她。一切師兄師姐都是紙老虎。打倒他們!”
不過是吃一個橙子的時間,蘇主任已經出來了,一拍薛葵肩膀。
“過來吧。”
到了窗戶邊上,蘇主任皺著眉頭,嗓門很大:“你不都畢業了嗎?怎麽還要補實驗呢?小孩子的血能隨便亂抽嗎?”
薛葵十分習慣她這樣麵冷心熱的性格,麵上笑容不改。沈西西怯懦地躲在她身後,不敢正視蘇主任的臉。
“是一個師弟的文章,要用我以前的數據,但是樣品數不夠。”
蘇儀還是皺著眉頭。她不是不喜歡薛葵——薛葵很會低眉順眼裝乖巧,看在她也不容易的份上,蘇儀並不太為難她。
但其他人抓住薛葵這一點來敲詐她,就很過分。
“叫他自己來和院長申請!這還沒完沒了了不成。”
薛葵放軟聲音。
“蘇主任,他畢竟是我帶出來的,能幫一點是一點。辛苦您了。還是和上次一樣,我們隻要醫院做完常規血液檢查剩下的樣本,絕不給病人造成負擔。總而言之,給你添麻煩了。”
沈西西頭一次見識到薛葵是如何為了課題同社會上的人打交道。她甚至有點可憐薛葵。
蘇醫生終於點了頭。
“好吧。不過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薛葵心想,下一次,下一次我就不管了。
“這個是我的小師妹,叫沈西西,很勤快又能幹,以後她來取,您看行嗎。”
蘇儀有點懷疑地看著沈西西這張生麵孔:“她?靠不靠得住?”
“沒問題。我們實驗室組織義務獻血,她這麽瘦小,年年都去,一點不發秫,真的很難得。”
沈西西有些錯愕。她不知道薛葵居然把這種事情記得如此清楚。
當時她是看大家都參加,不好不去,委委屈屈地獻了血,在薛葵眼裏竟然是她勇敢的證據。
蘇儀多看了沈西西兩眼。
“行。沈西西是吧,下個星期一中午十一點過來。帶上冰盒。”
“多謝你,蘇醫生。”
總算把這個任務給完成了,薛葵鬆了一口氣,把沈西西送到電梯口。
“記住了,血液科是每個星期一上午抽血檢查,千萬不要遲到。蘇醫生不喜歡遲到。”
沈西西遲遲疑疑道:“薛師姐,你不和我一起走麽?要不,回實驗室去,咱們一起吃飯吧。”
薛葵感歎,真是未出社會的純真啊,才幾點就吃飯,客氣成這樣。
“我還有點事情,你先走,沒關係。”
沈西西心想這橙子還沒有送出去呢,薛葵肯定和蘇醫生另外有話聊,於是和薛葵道別。
“薛師姐,謝謝。”
“不客氣。”
眼看著電梯關上,薛葵提著橙子回到血液科。這橙子並非買給蘇醫生——蘇醫生也看不上這點好處——她追上一個護士,從背後拍了她一下。
“楚倩。”
“哎呀,薛葵!什麽時候來的?我怎麽沒看到你。”
“您多忙啊。”
楚倩是她高中同學,讀了護校之後在這裏工作,要不是她介紹,薛葵也不可能認識蘇醫生。
第一次在這裏等足四個鍾頭。蘇醫生巡房,巡完房又會診,她就等,一直等,等到蘇醫生撥冗接見她,說的那些話,同她對沈西西說的並沒有不同。無非就是不肯幫忙,就是不肯。
她知蘇醫生是站在病人角度,無可厚非。但她是課題組的組長,她得爭取。於是耐心地一點點地磨,磨到蘇醫生終於點頭。
她把橙子交給楚倩,楚倩心領神會地笑了一笑,接過來。
“你終於想起我和這幫小朋友啦?哼,上次來還是十月份呢!”
薛葵立刻認錯。
“我錯了,楚護士長。”
“得,你有這份兒心就不錯了,哎,我說,那個蘇醫生的兒子據說和他女朋友分了,我看要不你和蘇醫生套套近乎……你別笑,又帥又有錢,他來得勤,你也來得勤,就是每次都錯過。”
“我每次來你都這樣說,說了多少年了?我就是被你說老的!”
“我是說真的,薛葵,你多大年紀了?我女兒都上小學啦!”
“得了吧,你再嘮叨橙子就不新鮮了。”
楚倩笑著走進兒童病房。這間病房裏的小孩子都是查出病症之後被父母遺棄在醫院裏,依賴著社會福利署的資助才能得到維持治療,這幾年,也慢慢地長大了。
沒有父母,他們需要更多的疼愛。薛葵曾被一個剃光腦袋的小姑娘使勁抱住叫媽媽,她不覺得自己竟然已經衰老如斯,隻覺得心痛,便嗯嗯地應著,抱著她直到蘇醫生過來將她帶走。
自己如此健康已是天賜,不可再妄求。
她自持優越於這些病人,帶了巧克力薯片等小孩子愛吃的零嘴來討好他們,結果被楚倩全部丟掉——隻有新鮮的潔淨的水果,他們才可以吃。有些孩子會纏著粘著抱住她,有些又情緒波動的厲害,向她吐口水。
白血病,可不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唯美動人,本性善惡,這裏看的太清楚。
“小朋友們,想不想吃橙子呀?哎哎哎,不許摸,有細菌。阿姨幫你們剝皮,乖乖地坐好哦。不可以狼吞虎咽,要慢慢地吃,知道嗎?”
薛葵有些感冒,所以不能進去,這一點上楚倩不講情麵。
她立在玻璃窗前看了一會兒,走了。
楚倩看著小病人吃完水果,才想起薛葵還在外麵。趕緊興衝衝地出來找她。
“哎,我都打聽清楚了,蘇醫生的兒子叫卓正揚,是做……薛葵!薛葵!嘿!一轉眼的工夫就走啦?”
沈玉芳堅決不同意女兒辭職。
“為什麽要辭職?還有八個多月,無論如何撐下去。”
“媽媽,媽媽,媽媽,”薛葵下巴擱在桌子上,一疊聲地撒著嬌,“不想撐下去。”
“我的姑娘哎,你什麽時候變得毫無鬥誌了!”
“我要回姬水。我要在家裏躺著,睡了吃,吃了睡。啊,我可以去養雞養鴨,養魚養花,媽媽,媽媽,你想想看,生物女博士回鄉致富,多光榮。”
“胡說八道!你讀了這麽多年的書,回來當農民?不要辭職,知道嗎?至少先聯係好國外的學校,我一直都希望你出去長點見識……”
“我知道,你說了好多年。”
“本科畢業了,你說你不想去美國,我們說去英國自費也可以……”
“哪有那麽多錢嘛,真是說得輕巧。”
沈玉芳恍神了——總有一天,葵葵會明白為什麽他們一定要她出國去,隻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她不能說,不能說。
還是那邊媽媽媽媽的叫聲喚醒了她。
“那你現在讀完了博士,申請博後那麽容易,為什麽不出去嘛。”
“我就知道你崇洋媚外,平時就專看外國電影。做博後還不是給人打工。做完博後回來更難找工作呀。”
我根本就沒打算讓你回來……
“慢慢來呀,乖女兒。考慮一下媽媽的建議,好嗎?”
“不。不。不。我就不!我就不!”
沈玉芳覺得頭大。
“你這個孩子真是油鹽不進!……是不是談戀愛了?”
“沒有!”薛葵憤憤然,“我不談戀愛!”
這一通電話打了足足一個多小時,最終沈玉芳還是以母親的身份成功地說服了薛葵,一邊申請國外的博士後,一邊繼續做藥理所的工作。薛葵十分孝順,一旦答應了就不會改變,大局已定,沈玉芳十分高興。竟聊起一個他們從來避而不談的話題。
“我的腿複元得很好,現在每天晚上都和你爸出去散步,一個多小時也能走下來。”
有些過去了的事情他們從不會主動提起。比如沈玉芳的車禍,比如薛葵的暴食症,除非當事人願意談。
不是放不低,而是沒必要。
“嗯,我就說一定要多走走。適應了就會和以前一樣。”
“對了,你大舅去格陵了,招待一個遠星來的女工程師,可能會和你聯係。”
她不喜歡遠星。她憎恨遠星的一切人和事。但薛海光和沈玉芳隻當她是小孩子心態。
“嗯,我知道了。”
才掛了這一通,又來一個。
“喂?”
“你!”
話筒那邊傳來一個氣急敗壞到極點變成沮喪的聲音。
薛葵一下愣住——卓正揚,她完全忘記此人說過要打電話。
“我足足撥了一個鍾頭的號碼。”他十分委屈,“一個關機,一個占線。”
“啊!對不起,是我媽媽的電話,打得久了些。”
慢著——她為什麽要說對不起?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
卓正揚聽見她打開了電視,有激越的樂曲傳出。
“提醒一下,你在和我通話。”
“我要看新聞聯播了。”
卓正揚覺得不可思議。
“很少有女孩子關心國家大事。”
薛葵放粗聲音道:“卓正揚,其實我是男人。兼有戀母情結。”
話筒那邊輕哼一聲,卓正揚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喑啞。
“你哪裏像男人。”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大富貴走廊上的那一幕,尷尬了數秒。
“兩小時後,我要去參觀汽車大樓,同人談判——對方十分傲慢,而且蔑視中國人——你有沒有什麽要對我說。”
薛葵沉默著抵抗。
卓正揚又好氣又好笑——這小丫頭的非暴力不合作他已經領教過,豈會再栽跟頭。
“如果順利,一個星期我就回來。”他故意頓了頓,“如果不順利,我就會每天這個時間打給你。”
果不其然,薛葵立刻回答。
“我祝你一切順利,真心真意。”
難道我回來就不纏著你了麽。卓正揚覺得她真是狼狽又可愛。
“我去和卓開的工程師開會。明天再打給你。”
“……卓正揚,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她知道自己在縱容彼此,但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沉溺於這種歡愉,暫時看不見無窮惡果。
假如有個人天天淩晨五點起床給你打電話,隻因你們之間有十三個鍾頭的時差,那你還能聽得見什麽。管它內容如何空洞,都是天籟。
女孩子虛榮驕縱,皆由這種人寵出來。
同卓正揚聊天,哪怕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長時間的沉默都不會再覺得冷場。
他會將話筒放在陽台上,教她聽落雪的簌簌聲,底特律的冬天低至零下十八度,積雪足有十幾英寸,薛葵驚奇地發現原來卓正揚也會打噴嚏流鼻水,他在房內走動,打開藥瓶,倒水吃藥,得意洋洋地報告今日體溫已降至三十八度半。
又或者他打開衣櫥,考慮今天穿什麽帥氣地去參觀工廠,最後還是決定裹成狗熊般地出門。
他們甚至聊起在大富貴吃蘇眉那一次,薛葵才知原來他對海鮮過敏。
“怎麽可能!我們相親時吃的就是海鮮焗芝士意粉。”
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傻瓜。相親都快過去大半年了,她居然還記得,這不是授人以柄麽。
卓正揚恍然大悟。
原來她也愛我。遠從第一眼開始。
這個認知令他十分欣慰。
“那是冷凍食品。”
的確,不算新鮮。她學生物,知道生猛海鮮內的組胺才是過敏的罪魁禍首。
似乎他從未離開過一般。似乎他們一直都是情侶。他不同她討論工作,隻講些有的沒的,譬如昨天在街上看到黑人圍住汽油桶烤火,大啃排骨;底特律市民大白天在市政廣場上滑冰,阻住政府要員鳴笛不停的車輛;免費贈閱的《大底特律時報》上登出格陵影視紅星的動向,顯然主編是海緹的擁躉。
一隻土包子細細地描述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切,另一隻土包子在大洋彼岸安靜地聆聽。
終於薛葵開始懷疑他到底是去旅遊還是工作。
“你又不是我的同事,為何要和你談工作。那會悶著你。”
他隻有和薛葵通話的時候,不必想到談判。他這般自信強大,怎會鬥不過高傲的美利堅人,隻是時間問題。
不是同事,那是什麽。薛葵不願想太多,貪戀這一刻的輕鬆自在。
他言傳身教,如何分享彼此生命。無論精彩還是平淡,有時候竟然超過一個多小時,陪她看新聞聯播,直到薛葵終於煩躁起來。
“我根本就不知道電視上在講什麽。卓正揚,你暫時不要和我說話,讓我看完天氣預報好不好。”
他完全不理。無賴般地繼續講他如何忙裏偷閑跑到中國城吃飯,糖醋魚甜得膩人,蔬菜半黃不青,全都變了樣,薛葵隻好關掉電視,去冰箱裏拿牛奶。
他愛聽她將牛奶倒進杯子裏的聲音。高興於她養成了晚上喝牛奶的習慣,總比什麽都不吃要好。
“對了,昨天展開小朋友又叫我買飯給他吃。難道你出差不給他發工資麽。他仿佛被你拋棄了一般,總在我們食堂門口流浪,好可憐。”
那雙退還的靴子已成曆史,打不死的展開小朋友又開始了對薛葵新一輪的騷擾行動。
卓正揚可沒忘記展開打電話給他時,興高采烈地描述自己第一次敲詐薛葵,如何帶領卓開公關部一堆小女生,浩浩蕩蕩跑到藥理所的食堂堵住不甩卓正揚的薛大小姐,理直氣壯地以沒有飯卡為名,強迫對方給他們買飯。
薛葵被小女生們盯得如芒刺在背,心想不和小孩子一般計較,趕快伺候他吃完了回去。結果展開吃撐了十分迷糊,在科技園內迷路,不得不打給薛葵求助。
因為薛葵嘲笑他是“米醉”,展開十分不平。
“正揚,你知道什麽叫米醉嗎?就是吃多了澱粉會腦部缺氧……我是因為米醉才不記得回卓開的路。米醉不等於蠢,那為什麽薛葵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頭豬呢?不行,我明天要去問個清楚。”
每天走三千米去藥理所吃乏善可陳的午飯,並不合常理。但卓正揚和薛葵都沒想更多。
展開隻是一個話題,不是一個問題。展開隻是一個小朋友,愛搞怪怕寂寞的小朋友。
今天她通話時聲音十分疲累,卓正揚追問,她講起自己逛了一天的街。
“唉,我真討厭這種應酬。來了個遠星的工程師,指名要我陪同購物。我就沒有見過比她更能逛街的人。鞋跟足有五寸高,令人無比崇拜。”
卓正揚嗅到了一絲危險。
“她叫什麽名字。”
“辛媛。”
他失算了。在大富貴見到辛媛的時候應該說清楚來著。辛媛並不高明,但精明。
精明的手段對薛葵可能更有效。
“她十分健談。我喜歡這樣的人,免得我要不停地說話。即使是每句話都會提到她的前男友,我也覺得很有意思……”
“她不會再約你出去。你也不需要再見她。”
薛葵一愣。卓正揚說話的語氣……
辛媛同她說的那些話,原本隻是瑣碎,現在卻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來。
“我的前男友在格陵做汽改。”
“他有一對濃密的眉毛,眼睛很亮。”
“我有時候就是嫌他太瘦了一點,抽煙又凶。不過氣色很好。”
“他手臂很結實,穿格子襯衫配V領背心,真是迷人。”
“他畫設計圖的時候很專注。他做每一件事情都很專注。這樣的男人怎會不優秀。”
她試穿新衣,每一件都合襯無比。薛葵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站在她身後,她轉圈,有些落寞。
因為替她拎著包的不是那個男人。
整整一天她一直在講她的前男友,沒有名字的前男友。他有多麽好,多麽優秀,他們一起逛過這裏,一起逛過那裏,那個時候她挽著他的手,他替她拎著包,一起去晶頤廣場看電影,然後去頂樓吃火鍋。他吃得很快,但會點一支煙等她慢慢吃完。
她還在想辛媛一個女子為什麽抽三字頭軟中華,原來那是同卓正揚一模一樣的愛好。
還有挑選內衣時說過的那些話,她隻道辛媛是不避諱,現在想起來,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光微笑著站在那裏,心不在焉地附和,想的卻是要趕快應酬完了回去等卓正揚的電話。
多傻。
不都是說給她聽的麽。明顯是在大富貴就已經盯上她了。也許大舅都知道,也許……
“我見她,因為沈玉龍是我舅舅。如果大舅要我去陪她,我就得去。我是姬水玉龍的編外人員,拿薪水的。”
“薛葵……”
他想說談判已經接近尾聲,一切等他回來自然可以解決,她搶先道。
“你明天不要打電話。”
卓正揚怒了。
“薛葵!”
薛葵也不理,自顧自接下去。
“我師弟發了文章,要請所有人吃飯唱歌。”
她也有社交生活。不應每天五點半就開始坐立不安,六點準時窩在沙發上與他聊天。
不知道誰先掛線。嘟嘟嘟的斷音裏,是辛媛掉著眼淚說的那段話。
“就算我有錯,也抵不過和他十年的感情。除了我,誰也不可能回到十年前,陪伴二十歲的他。”
古人不也這麽說麽。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薛葵。每一次你都是引火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