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瓊奴原本並不叫瓊奴,他爹他娘還有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們都叫他叫生子,隻是這個名字好久沒人叫了,他都幾乎都快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名字。
那年村裏遭了火災,熊熊的大火,燒紅了半邊天空,接連著吞噬了好幾十處房子,其中就包括他們家的。一夜之間,家中的糧食家具鍋碗瓢盆全都付之一炬,隻剩下一片燒得漆黑的殘垣斷壁。
原就身子不大好的爹爹,眼看著一生的積蓄化作了一堆冒著青煙的黑炭,急氣攻心,嘔血數升,從此一病不起。娘親一個婦道人家,一邊照顧臥病的爹爹,一邊帶領著他們兄妹幾個,在家中的廢墟上清理了一片地方,蓋了間小茅屋,勉強把住的地方給安了下來。
失火的那會兒,正是深秋之時,新收的糧食都被燒了個精光,全靠他們兄妹幾個日日上山采集野果野菜再加上四處向親友告借,才艱難維持了一個多月。眼看天氣一日冷似一日,過冬的糧食卻一粒沒有,過冬的被子和衣裳更是連影子都不見。親友家也不寬裕,更有些也是此次遭了災的,自顧不暇,哪有餘力再接濟他們。
爹爹躺在木頭支起來的破床上唉聲歎氣,娘親為生計愁得白了頭。村裏同遭災的幾十戶人家,家家生計無著。其中有個人,頭腦活泛些,有一天他帶著女兒進了城,回來時,就隻剩他一人了。那天晚上,他家茅棚好久都沒動靜的簡陋煙囪,冒起了青煙,從他家裏傳出了陣陣饅頭的清香以及他家娘子嗚嗚不絕的哭泣聲。
那一晚,寒風嗚咽了一整夜,攪得全村人一夜無眠。
那晚後,村裏相繼有女孩子不見了。到後來,更有城裏的人,大模大樣地進村,由裏正恭敬地帶著,到各家挑揀模樣俊俏的姑娘。
終於有天晚上,爹爹對娘親說,明日你提上咱們家的那隻公雞,帶二妞,上裏正家去吧。
雞是他們家大火後唯一剩下的家產,原本是留著過年的。二妞是他的妹妹,隻比他小一歲,聽了父親的話默然不語,隻是大家都躺下後,她害怕地哭了一夜。
並沒有哭出聲音,但生子知道妹妹哭了,她就躺在他的旁邊,背對著他,小小的身子哭得一顫一顫的。每抖一下,都振動著生子的心。
生子與二妞年紀最近,兩人長得極為相似,甚至他們的身高也差不多,不熟的人經常誤認他倆是雙胞胎。可能年紀相仿,他倆的感情在兄弟姐妹中也是最好的,一起打柴拾野菜,同吃同睡,同玩同樂,八年來從沒分開過。一想到妹妹明日就要被帶到一個不知道是何處的地方,生子心如刀絞。
第二天去裏正家,生子也忍不住跟著。妹妹終於敢哭出聲,嗚嗚咽咽,淚水從她早就腫得像兩顆熟透的桃子般的眼睛裏不絕地湧出,在臉上形成兩條蜿蜒的小溪。被一個陌生人抓住端詳的時候,生子看到妹妹害怕的發抖,極是驚恐淒惶。
霎時間,也不知道是什麽驅使著,生子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從陌生人手裏拽回妹妹,護在身後。小小的人兒,心裏雖十分害怕,脖子卻倔強地梗著,掩飾不住惶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陌生人。
“別碰我妹妹!要買你買我吧。小女孩隻會哭哭啼啼,你買了也沒用。”
“生子!”娘親和裏正爺都大聲地喝斥他,但生子毫不退縮。
“哦,那我買你有什麽用呢?”陌生人饒有興趣,上下打量著生子。
“我會砍柴,喂雞…我力氣比她大…我還不會哭…”生子語無倫次,急欲讓眼前的陌生人認為買自己比買妹妹合算。八歲的他不知道,就是他那時魯莽的衝出來,從此把自己推向了一條不歸路。有時他會想,要是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他還會不會站出來?興許還會吧,那畢竟是他的妹妹,他最好的妹妹。
“你不會哭,你可要記得自己說的話。”那人抬起生子的下巴,凝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鷹一樣陰鷙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生子也忍不住抖起來,可是一想到妹妹,他勉強立直了身子。
“我不會哭!”聲音也如受了寒一般,有一絲顫抖,但生子卻極力說得很堅決:“我不會哭!”
陌生人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冷冷的,凍得小生子渾身都結起了冰,但這卻越發堅定了他不能讓妹妹被這樣賣了決心,妹妹一個小女孩,她不應該受這樣的苦。
“好!就是你了。”陌生人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說道。
娘親和裏正爺卻不約而同地叫起來。
“他是個小子!”
“我給雙倍的價錢!”陌生人一錘定音。
從此生子不叫生子,他有了個新名字,叫瓊奴。
能吃飽能穿暖,除了剛開始還十分想家外,小生子沒什麽不滿足的。每天跟著先生讀書識字,跟著師傅學琴棋書畫,練唱曲舞蹈。小生子非常用功,生怕被趕了出去,挨餓受凍的感覺他記憶猶新。他更怕自己表現不好,被退了貨,人家去問他家裏討回買他的銀子,讓自己貧困的家又一次陷入衣食無著的絕境。
後來漸漸長大,終於明白自己的身份後,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樣沮喪絕望,對於挨過餓的他來說,頓頓都能吃飽的活著,比什麽都強。
唯一讓他難過的是家裏人對他態度的改變。還小的時候在閉門受訓,天天都有繁重的課業,自然是不能見家人的。十四歲那年他入了行,憑著多年的刻苦,加上他在舞蹈方麵的天賦,本就外貌不俗的他一出道就一鳴驚人,很快就成了嘯月堂響當當的紅牌。身份地位的改變,讓他有了更多的自由。他設法聯係了家裏,時不時地寄些錢財衣物回去。有了他的幫襯,家裏原本搖搖欲墜的茅草房,變成村裏最大的最結實的三進四合院;原本窮的娶不起妻子的哥哥們,如今孩子都滿地爬;原本一直在大戶人家幫傭的娘親,如今也穿羅著緞使上了丫頭。爹爹雖然早逝,沒能享上他的福,但一想到自己可以養家糊口,讓家裏其他的人過上好日子,他就覺得自己是叫生子還是叫瓊奴,這都沒什麽關係。不過這隻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家裏的人卻不這麽看。一開始,哥哥們出於感激,還經常進城看看他,給他帶些家裏的土特產,時常關切地囑咐他自己一個人多當心。慢慢地,家裏人來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來了也是匆匆說兩句就走了,就好像家裏又失了火,或者提前進入農忙季一樣。再後來,就算自己帶信回去,家裏也沒人再來了。瓊奴知道,家裏人一定是受不了村裏的閑話,嫌他給家裏抹黑,這才想方設法地要和他斷了聯係。
他不是個忘本的人,錢財衣物還是照舊往家裏寄,隻是再不奢望家人來看望他了。說不委屈難過是假的,為了家裏,自己赴湯蹈火,曆盡艱辛,臨了成了給家裏抹黑的人,連族譜都入不了。自己犧牲這麽多,哥哥們看都不願看他一眼,怎不叫人傷心失望。
隻是自己身處的風月之地,原是客人買笑的場所,再如何傷心難過,麵對客人,也得強顏歡笑,笑臉相迎。更何況嘯月堂是個滿是是非的地方,同伴間相互傾軋,挑撥離間,嫉恨使絆,爭搶恩客;下人間跟紅頂白,欺上踩下,沒有一天清淨的日子,稍不留神便讓人欺淩踐踏。
瓊奴不是爭強好之人,也很少與人結怨,但他的紅牌身份,自然而然地引得嘯月堂裏無數人妒忌眼紅,甚至排擠加害。其中最最與他不對付的,便是月奴。他們兩人本是同時進得嘯月堂,一同受訓,一同出道,一同當紅。剛開始時,同是背井離鄉初次離家的兩人,關係十分要好。月奴聰明活潑,心眼多,很多東西他一學就會,一直讓瓊奴佩服不已;而瓊奴自己心思單純,勤奮努力,雖學得慢些,但他舍得花力氣,也很快在幾個孩子中脫穎而出。他們一個琴彈得好,一個舞跳得棒,經常一起合練,配合默契,渾如一人,被譽為嘯月堂雙壁。
從什麽時候起他們開始有了嫌隙,應該是從拜楊柳為師的那個時候起吧。雖然他們每次過去時,楊柳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似看非看,似聽非聽,然而偶爾哪天他身上爽利有精神,隨口指點一句兩句,立時就能讓他倆豁然開朗,獲益匪淺。
也是在那,月奴和他,遇見了司馬公子。那段時間楊柳的身體非常差,一直病著幾乎不見外人,隻有司馬公子,每日都到吟風館去廝混片刻,經常攜來各種特意收集的新奇玩意,想盡辦法逗楊柳開心。那樣做小伏低,百般討好,隻為博佳人一笑;那樣輕憐蜜意,嗬護備至,隻因他視他如珍似寶;那樣癡情的關愛,連瓊奴他們旁觀的人都忍不住心動。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月奴開始變了。他處處以楊柳為榜樣,學他的言行舉止,衣著風度,學他為人處世,淡雅清高。不僅如此,他也想要和他一樣,紅透京師,顛倒眾生。為此他刻苦努力,他迎合討好,他不擇手段,他把與他最為親近的瓊奴列為了頭號對頭。他舍了自我,舍了尊嚴,舍了朋友,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讓司馬公子,也能像看楊柳一樣,看他一眼。
這個癡人!
瓊奴一直以為,要不是司馬公子和沐公子比武輸了後,苦悶無奈,經常拉著月奴聊天喝酒傾訴苦惱,月奴是不敢那般明目張膽地與楊柳為敵的。畢竟他以前在背後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的時候,早就和楊柳較量過,知道爺雖表麵凶惡,但總是雷聲大雨點小聲厲內荏,而楊柳,總能在談笑間讓你飛灰湮滅。
但他就真那樣做,為了一個男人。也不知是可憐他還是佩服他,瓊奴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出這樣的事來的。連自己的父母親人,必要時都會棄你不顧,何況隻是一個風月場所的恩客。既然這個世道並沒有什麽不變的真情,何苦又把自己給搭進去。早在不知不覺中,他無奈地學會了保護自己,對於感情,小小年紀的瓊奴已經看得很開。
而最讓瓊奴想不到的是,楊柳知道了整個事件的經過後,竟然也輕易地饒了月奴,隻是把他趕出了嘯月堂了事。
瓊奴覺得,楊柳甚至知道了他私自收留月奴的事,但他什麽都沒有說。
瓊奴這些年混跡歡場,也學了不少察言觀色,琢磨揣度的本領,但他如何也摸不透楊柳的心思。楊柳雖不是個以牙還牙,睚眥必報的尖酸小人,但絕不是個任人欺淩忍氣吞聲之人。可這次,他不僅默認了自己收留月奴的事,還把嘯月堂大部分的賬目交到他的手上,放手讓他管著嘯月堂的大小事宜,明擺著要培養他接手嘯月堂。
瓊奴越是看不透他,就越發地勤勉恭謹,小心辦事。雖然楊柳總說不用大小事情都來回他,甚至連賬本也從不過問,但瓊奴還是經常過去,挑些要緊的事,言簡意賅報於楊柳知道。遇上稍重大一些的事,也從不擅自主張,總要回明了楊柳才下決斷。瓊奴辦事,從來都細心地讓人挑不出錯來。就如此時,賬房剛結好這個月的賬目明細,他便拿著,急衝衝地來到吟風館,來向楊柳匯報。誰知進門急了,便不小心撞上了黎爺垂淚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