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第1章
當蘇季簽下和墨遠寧的離婚協議,走出蘇康集團的大樓時,抬頭看了下豔陽高照的晴空。
此時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秋高氣爽,天遠雲淡。
墨遠寧跟在蘇季的身後走出大樓,他今天穿了一套深色的西服,穿著儀態依舊無可挑剔。
即使他從今天起,不但被踢出了蘇家,還被解除了在蘇康的所有職務。
蘇季的父親蘇偉學做事從來不會不留後手,即使他人早就去世,也沒有絲毫改變。
墨遠寧從來都沒有機會染指蘇氏企業的股份,於是被解除了職務,墨遠寧也就在一夜之間變回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打工仔。
蘇季心情不錯,破例回過頭向他笑了一下:“墨先生,以後準備去哪裏高就,說出來也好讓我有個防備?”
無論在何時何地,墨遠寧都不曾失掉過風度,哪怕是剛剛簽字離婚,被董事會當場解除總裁的職務,他始終唇邊含笑,沒有一點氣急敗壞。
現在他也對蘇季微微笑了笑:“蘇小姐大可放心,我準備先休息一陣,暫且不會給蘇小姐帶去什麽麻煩。”
蘇季當然知道他短時間內不可能再興風作浪,這次她下了狠手,隱忍一年,猝然之間發難,不但從墨遠寧手中奪回了蘇氏的大權,還揪出了他任職時幾筆去向不明的巨款。
現在的墨遠寧,聲名掃地,還正被司法機關調查,就算是蘇氏的對手,也沒那個膽子請他過去。
蘇季挑了下眉梢,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這是從前的她絕對不會對墨遠寧做出來的表情。
可從前的那個她早就死了,死在墨遠寧的狼子野心下,死在他們貌合神離的那些日子裏。
司機早將車子開來停在門口,蘇季也準備走了,徹底離開這個男人的視線,如果有可能的話,她希望餘生都不用再跟他見麵。
在她將要彎腰上車的時候,墨遠寧叫住了她,他叫了往日裏對她的昵稱:“小月,我想再問一句,”他等她回轉頭,才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你是不是真的恨我?”
蘇季愣了一下,隨即又覺得可笑,到了這步田地,他竟然還演得下這種深情的戲碼。
她唇邊的笑意更大,眼中的目光卻迅速冰冷,她幾乎是一字一頓地:“不然呢?墨遠寧先生,我一手安排布局,為的就是看你身敗名裂永不翻身。我親手給你下慢性毒藥,為的就是讓你也嚐嚐我的爸爸和哥哥所遭受的痛苦。可惜我沒有那麽多的耐心,沒辦法假惺惺裝好妻子裝到你重病垂危,這點你可以回去盡管偷笑,我還留了你一條命。”
她冷冷笑著:“不要讓我再次提醒你,我到底有多厭惡你。”
這一口怨氣她忍了太久,此刻說出來這麽多露骨惡毒的話,才覺得總算出了口惡氣。
而墨遠寧聽著,臉色也沒有什麽變化,等她說完,也隻是又笑了笑:“那麽再見了,蘇小姐。”
他似乎比她要瀟灑很多,說完這句話後,自顧自就走了。
他現在名下所有的資產都被司法機關凍結,連車子也不例外,蘇季當然也不會再好心給他安排一台車子接送。
於是他就徑直穿過大廈前的廣場,向外麵的馬路走過去,如果蘇季沒看錯,他大概是去了公交車站。
等他的身影徹底不見,蘇季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站在原地目送了他離開。
她那因為徹底擺脫墨遠寧而愉快起來的心情,也不知不覺被打了個折扣,僵直著站了一會兒,她才脫口罵了一句:“混蛋。”
他們還真曾經共同度過一些美好的時光。
大都在蘇禾沒有出事故,蘇偉學也沒有去世之前。
很多人都以為她和墨遠寧是在她父親的安排下匆忙結婚的,其實不是。
早在父親把他介紹給自己之前,蘇季曾經見過墨遠寧一次。
那一年她才剛剛二十一歲,還是一個有那麽點不知世事艱難的大小姐。
她時常會挑一天下午,獨自一人出門,搭乘別墅區的公交車到市區的某個位置,然後自己信步走在人潮熙攘的街頭。
她穿著外表毫不出奇、乍一看甚至有些過時的衣服,假裝自己隻是一個孑然一身,對都市充滿好奇的鄉下女孩子。
在那種短暫的時光裏,她可以暫時擺脫父親的重重保護,享受一點難得的輕鬆愜意。
她就是在這樣一個午後,第一次見到了墨遠寧。
那時她正坐在街角的一家咖啡店裏,點了一杯味道不壞也不好的咖啡奶茶,百無聊賴地輕咬著吸管。
墨遠寧就是在這時候走進了這個略顯逼仄的小店。
他大概是附近寫字樓裏的上班族,所以還穿著質地精良的套裝。
隻不過他的領帶已經被鬆動了,襯衫也解開了兩顆扣子,西服上衣更是脫了下來,隨意地搭在手臂上。
他就那麽神情閑散地走她的視線,卻好像讓整個空間,都一下亮了許多。
不僅是她注意到了他,連咖啡店年輕的女店員,笑容也在刹那間甜美了許多,聲音清脆地問:“這位先生,請問您要喝點什麽?”
他很俊美,這是蘇季對墨遠寧的第一個印象。
她也許見過比他更加英俊的男人,卻沒有一個人,有他身上那種無法言喻的氣質。
她沒有辦法用語言表明,隻知道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她想起了她年少時曾抱著一本書坐在家裏的走廊下,在淋漓的雨聲中,抬起頭看到石階下被雨水浸染的白色小花。
那一刻非常短暫,她卻又覺得非常安寧。
她微微恍神的片刻,已經看到他走了過來,就坐在她對麵的椅子上,微低下頭,對她笑了笑:“我坐這裏可以嗎?”
明明他問的時候,就已經坐了下來,仿佛篤定她不會趕他走。
蘇季突然想任性一次,告訴他自己不歡迎他坐下,看他會有什麽反應。
可多年來良好的教養還是讓她無法對人無禮,輕垂下眼瞼軟軟說出一句:“沒關係。”
而後她就聽到了一陣清朗的笑聲,她抬起頭看到他挑起的唇角,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也像是盛滿了笑意。
瞬間有一種被看穿了的尷尬,蘇季不是很自然地動了下身體,側過頭耳朵有些微微發燙。
那邊的人卻還是不肯放過她,她聽到他清醇的聲音裏帶著笑意:“果真是個乖孩子。”
她明明早已成人,他們之間的年齡差看樣子也絕對不會超過5歲,他居然說她是“乖孩子”?
蘇季頓時更加後悔剛才沒出言趕他走,不然也不會被他這麽肆無忌憚地戲謔。
她再害羞文靜,也是被眾星捧月著養大的,脾氣多少還是有點的,臉頰又紅了紅,就抬頭準備去出聲反駁他。
然而她才剛把目光移上去,就看到他早就轉過了頭,眼睛正看向落地窗子外的街道。
唇邊還帶著點輕笑,他仿佛自言自語般:“真的開始下雨了,今天運氣不大好啊。”
蘇季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到外麵真的已經在下雨,剛才還隻是略帶陰沉的天氣,不過片刻,就下起了大雨。
劈劈啪啪的雨聲隔著落地玻璃傳進來,行人早就狼狽地四散逃開,隻餘下空蕩蕩的路麵,被雨水衝刷出暗沉的顏色。
蘇季愣了愣,隻是瞬間功夫,她剛才想說出口的話就又接不上了。
而他也不再說話,隻是出神地望著窗外的大雨。
接下來的時間,他們就隻是如此沉默地對坐著,直到他要的黑咖啡被送過來,直到蘇季小聲地將自己那杯奶茶吸完。
窗外的大雨下了一陣,還是絲毫沒有變小的趨勢,隨著街道上的行人更加稀疏,他站了起來,還是對她笑了一下:“我要回去工作了,你要乖乖在這裏等雨停,明白嗎?”
這雨來的突然,蘇季也的確不是那種能想到要帶著雨傘出門的人,隻能呆呆看著他拿起衣服瀟灑離座,轉身就向門外走去。
這麽大的雨,他似乎是準備直接衝進去?
好在他走到門口時,腳步頓了一下,蘇季不由跟著鬆口氣:工作有那麽重要,這麽大的雨走進去很快全身都會濕透的。
她顯然估計錯誤,因為她看到他隻是將西服又折了折放在胸前,接著就護著衣服,大步流星地衝進雨裏。
這是蘇季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到有人把衣服看得比自己的身體還重,她驚訝地看著他的身影在雨幕中徹底消失,還是沒有回過神來。
她呆了好久,直到店裏的服務員從櫃台後麵轉出來,也語帶驚訝地說:“剛才那位先生怎麽走了?雨這麽大我去休息室幫他找傘了。”
蘇季回過神來,轉頭輕聲說:“請問,他經常來嗎?”
女服務員笑起來,對她搖了搖頭:“不算經常吧,偶爾來幾次,還是夜裏多一些。”
她說完,就看到了桌上那杯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見底的咖啡,“噗”一聲笑了出來:“他是一口幹掉的吧,他每次都這樣,喝咖啡好像喝酒一樣一口倒。”邊說,還邊做出了一個豪飲的動作。
蘇季被她的活潑熱情感染,也跟著笑了起來:“這我還真沒看到。”
她光顧低頭喝奶茶,還有偷看他的側麵,還真錯過了他一口幹掉咖啡的那一幕。
蘇季想到女服務員之前說他常夜裏來,就又問:“他晚上來也會點黑咖啡?”
女服務員很願意跟其他人聊一聊這個不算常來卻讓人印象深刻的顧客,笑著點頭:“是啊,工作太忙需要提神吧,不過這個人好像鐵打的一樣,還從來沒見過他精神差的時候。”
這就是蘇季第一次見麵後,對墨遠寧的全部印象:一個長得很俊美,說話略帶輕佻卻又不惹人討厭,愛豪飲黑咖啡並且是工作狂的男人。
那天,她是真的乖乖在咖啡店裏等雨停,可惜那天的雨下了很久,直到天色晚了下來都沒有停。
那時的她,絕對沒有想到幾個月之後,她在自己的家裏,再一次看到了墨遠寧。
那時候正是霜降的時節,晨霧中庭院中的青瓦和紅色楓葉,都像是被了一層雪色,暗沉晦澀。
在一切都暗淡了的時空中,走進來一個穿著深色西服的人。
他沒有像以前那些走進蘇宅的人一樣,衣裝革履、領帶束得嚴絲合縫,反而鬆開了白色襯衣的領口,就那麽垂著手,唇角微挑,施施然走進深邃闊大的廳堂中。
那一刻身在房內的蘇季覺得,他才更像這個宅邸的主人。
她想她的眼睛是突然亮起來了,不受自己控製地,全都矚目在他身上。
他顯然也還記得她,在微露了一絲驚訝後,眼眸中就瞬間填滿了笑意,然後他就用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帶著幾分笑意,更帶著幾分暖意的語氣,對她說:“蘇小姐,真巧,又見麵了。”
她則笑了一笑,眨了眨眼睛:“這位先生,我可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在他們身旁,蘇季微顯疲態的父親蘇偉學則沉默地看著他們,從頭至尾,沒有再開口說幾句話。
三個月後,蘇季嫁給了墨遠寧。
如果準確一點來說的話,應該是墨遠寧入贅了蘇家。
他隻不過是一個剛進蘇氏集團一年多,表現優異卻資曆尚淺的普通上班族而已,就算再被蘇偉學看好欣賞,也沒有絲毫能夠“迎娶”蘇家小姐的資本。
外界更在那時候就傳言,如果不是看上了墨遠寧孤兒的身份,覺得他無牽無掛,更容易對蘇家死心塌地,蘇偉學也不會選這樣一個毫無背景的人作為自己的女婿。
對於那時候的蘇季而言,她在意的隻是自己穿著婚紗走向墨遠寧的那一刻,足不足夠漂亮。
當父親對她說,她願不願意同這個他安排她見的這個年輕人交往時,她笑了一下,矜持地點點頭,心裏是高興的。
好像她養過的一隻黃鶯,在一個清朗的下午振翅飛向了青天。
那時候,她想她是喜歡墨遠寧的,在她二十一年的生命中,唯獨他是那麽不同。
蘇季二十一歲和墨遠寧相識結婚,度過了兩年平靜普通的婚姻生活。
後來蘇季總會想,那兩年的時光那樣美好,他們就算不曾真的相愛,也無法磨滅那樣的溫情相依。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居然會恨他,恨到痛不欲生,恨到容不得他有半點幸福。
在她和墨遠寧結婚的兩年後,她二十三歲那年,她的父親去世,大哥遭遇意外下身癱瘓,墨遠寧正式成為了蘇氏的掌權人。
再過了幾個月,她被綁架,關在一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裏幾十個小時。
當她在精神即將崩潰的邊緣看到他的身影,以為自己終於等來了救援,但她卻隻看到逆光中他唇邊泛起的冷冽笑意。
他就站在那裏,看著她被歹徒手中的匕首刺中腹部,倒在他的腳下。
黑暗下去的世界裏,她躺在冰冷的地麵上,濕冷的**緩慢浸透她的衣服,滲入她的肌膚,她分不清那是汙水,還是她的血。
這幾年接二連三經曆變故和痛苦,她也隻是單純的以為那是命運使然,沒有辦法去抱怨,隻能默默承受。
她還想過幸好她身邊還有他,不然依賴多年的父兄相繼倒下後,她一定會撐不下去。
到那一刻她才明白,沒有什麽命運,她的厄運,就是她遇到了墨遠寧。
到今天,這場噩夢似乎終於醒了,墨遠寧被清理出蘇家,她大獲全勝,可深夜裏她站在空曠的蘇宅中,卻仍舊悵然若失。
她贏了,可昔日那個單純善良的蘇季,還有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幾歲華年,也全都已經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