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得走

我還是得走……

銅廠河邊架起了木台子,鳩摩羅炎全身被白布裹住,放在木架上麵。龜茲本來實行土葬,但鳩摩羅炎是天竺人,所以用的是天竺的火葬習俗。

白純領著所有王室成員,王公大臣,排成幾列,一片縞素。木架另一邊是一群僧人,由羅什帶著,他的師父盤頭達多也在其中,盤坐在河灘上不停念經。

弗沙提婆一身素白,額上纏著白布條,手舉火把,紅腫著眼,神情悲淒。本來執火把的應該是長子,可是羅什既已出家,沒了俗世的身份,就由小兒子來執了。

白純對著弗沙提婆凝重地點點頭,弗沙提婆走到木架邊,點燃了木架上覆著的幹草。不一會兒,火光衝起,吞噬了鳩摩羅炎。一片哭聲夾雜著念經聲,莊嚴肅穆。

弗沙提婆跪在地上,雙手撐地,頭低垂著,肩膀不停聳動。我看向羅什,他似乎忘了念經,隻呆呆地看著火堆中逐漸消失的父親,臉上的悲慟,讓我不忍看下去。羅什所譯龍樹菩薩的《中論》裏有一句:“從有而有生,從生而有老死,從老死有憂悲苦惱種種眾患,但有大苦陰集。是故知凡夫無智,起此生死諸行根本。”生老病死,一切諸行皆苦。所以智者要“無明滅故諸行亦滅”。隻是,羅什若是能真正做到無明滅,怎會在那晚為父親哭泣?

我看向火堆,心中默念:國師,希望你能見到一生鍾愛的人。你的思念,佛陀會接受。佛陀自己也是受過愛欲之苦的,他應該令你們重新團聚。但願在天國的你們,幸福……

葬禮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最後燒完了,弗沙提婆在仆人幫忙下,收拾了父親的骨灰,灑進銅廠河。看著弗沙提婆捧著骨灰痛哭,我的心也揪成一團。

回到國師府後,我沒立刻向弗沙提婆提出要走。他現在整個人還在悲痛中,我實在不忍提這個話題。羅什沒有繼續住家中,跟盤頭達多回了雀離大寺。走時,他對著我凝視,淺灰眼珠透出太多複雜的神色,我看不懂,也不想去懂。心,很累……

我在院子裏看天。以前一直沒明白,比起21世紀,這裏的天空當然更純淨,但是老對著天有什麽好看的。現在明白了,不是天有多好看,而是人有心事時,看天的確比單純發呆顯得文雅多了。

“艾晴!”

回頭看到弗沙提婆站在台階上。他依舊穿著龜茲人的孝服,眼圈凹陷,本來豐潤的臉瘦了一圈,下巴上透出青色胡茬。他看上去更沉穩了,好像成熟了許多。難怪有人說,男孩長大,是在父親的葬禮上。

很多天沒有跟弗沙提婆好好談過話了。他走下台階站在我身邊,沒有像以往那樣毛手毛腳,隻是低頭看我。自從回了國師府,他倒是對我一直規規矩矩。

“艾晴,那天……”看他吞吞吐吐地,我有些納悶。哪天啊?

“我是指在蘇巴什那天……”

啊,想起來了。我輕搖搖頭:“過了那麽久了,還提它做什麽?”

“我從來都沒有對女人用過強。不知為什麽對你,就那麽控製不住。”

“弗沙提婆,如果你要道歉的話,我早就已經原諒你了。”

“那你……這裏……”他用手指了指唇,臉上居然有些飄紅,“聽說漢人女子保守得緊……”

我恍然大悟,他是指那個吻。我笑一笑:“那個……我沒事。就當被狗咬了一口啦……”說實在的,我都不記得那個吻是什麽滋味。對我而言,那不叫吻,隻是被強製性地貼上了物體罷了。

“你……居然罵我是狗……”他有些氣急,向我撲來,“當心我讓你再被狗咬一口。”

我躲過,他也沒像以往那樣追著一定要得逞,隻顧站著笑。快兩個月了,終於看到他露出了笑。還是笑著的弗沙提婆才像真正的他啊。

他的笑容瞬間又抹去,環顧四周,有些哀淒:“父親走了後,才發現家中這麽空空蕩蕩,讓人寂寞難擋。”他看向我,眼裏流出溫柔,“幸好你還在,還能讓我開心。”

他伸手想撫我的臉,我一驚,身子向後傾,躲了過去。他有些悻悻,縮回手。

“艾晴,那次一吻你我就知道錯怪你了。”

我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怔了一下。

他微微一笑:“那樣的反應,不是處女的話,我弗沙提婆就真的枉自跟女人打了那麽多年的交道了。”

“你……”我跺腳,“你幹嗎那麽在意這個?我是不是處女,又關你什麽事呢?”

“你騙我說你才回來,可是到那天我才發現,你已經跟他單獨相處三個月了。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三個月,就算他道行再高,終歸是個男子,你能讓我相信你們之間根本沒有什麽麽?我本來就處處不如他,父母寵他,王舅敬他,世人尊他,我呢?我有什麽?世人看我,皆道我是大法師鳩摩羅什的弟弟,有誰知道我叫什麽名字我做過什麽?好不容易出現個喜歡的女子,他也要搶走。”

“所以我一直氣不平。偏偏你又那麽長時間都沒回來,肯定跑去寺裏找他了。我真的是氣瘋了,居然那樣強迫你。”他低頭回味一下,又微微笑了起來:“不過,吻過你之後我就氣平了。我在想,還好,你連吻都那麽生澀,怎麽可能跟他有染呢?我還來得及去搶你。畢竟,他沒有成親的資格,而我有。”

我氣惱了:“弗沙提婆,你這種做法簡直幼稚。你隻是因為嫉妒他,就把我當成跟他爭的東西?我不明白,做個平凡人有什麽不好呢?聰明人有聰明人的不幸,盛名太過,反而受累。你是想做個快樂的普通人,還是不幸的名人?”

“那……”他定定地看著我,眼裏流出認真又期許的神色:“你願意自己的丈夫是個平凡人麽?”

這,這算什麽問題?我的心咚咚跳了一會。按壓一下,是時候跟他說了:“弗沙提婆,我已經聯係好商隊了。五日後就出發,他們會帶我去先去班超它乾城,然後去長安。”為了讓他們帶我去它乾城,我多付了一倍的價錢。

“你……”他臉色一變,抓住我的肩膀,“你還是要走……”

“我沒有理由一直待在這裏。”

“嫁給我,你就有理由一直待下去了。”

唉,他還是挑明了。“弗沙提婆……”

“你要是嫌棄我曾經跟那麽多女人好過,我發誓,從此隻對你一個人好,隻擁有你一個女人。”

“弗沙提婆……”

“別跟我說什麽年齡比我大,再過幾年我就會比你老。也別說什麽你不屬於這裏。天上或者長安再好,沒有我弗沙提婆,有什麽樂趣可言?我要聽的隻有一個答案:嫁還是不嫁。”從未見過他如此認真的神情,如果我的心不是被另一個人占滿,我肯定抵擋不住這樣的表白。

“弗沙提婆,我不嫁。”我掙開他放在我肩上的手,平靜地跟他實話實說,“理由隻有一個:我不愛你。”

他身子晃了一下,一抹苦笑留在嘴角:“艾晴,是你教會我什麽是愛,當我終於學會愛了,你卻告訴我,你從來都不曾愛我。”

“對不起,……”

“別跟我說什麽對不起!”他狂躁地甩頭,一把拉過我,“你愛的是他麽?”

“我……”我怎能大聲承認?他的身份,我不能不顧忌啊。

“別瞞我了!他住在家的這段時間,每天讓人給你換藥,還有他看你的眼神,我會不懂麽?”他把我拉近,淩厲的目光在我臉上轉,“你明知道他不可能娶你,你還要愛他?”

“弗沙提婆,我也希望我愛的是你。如果換個時間地點,我百分百會愛上你。跟你在一起,真的好開心,你會帶給我很多樂趣,不會讓我寂寞難受。”我無法再否認了。其實我承不承認又有什麽不同?什麽都無法改變。

“可是,愛情是盲目的,說不出為什麽,我偏偏愛上的是他。就算知道這是沒可能的事,我仍無法控製自己。所以,我才要離開。”

他突然放開我,冷哼哼地笑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卻十分複雜:“我還是比他晚了一步……這一年來我真的厭倦了跟女人們玩的遊戲,沒有真心,一刻的銷魂抵不了整夜的寂寞。所以我開始盼著你回來,仙女跟我說過隻要背出《詩經》就會回來。你以為我十年前就開始背《詩經》的麽?我是從去年才開始背,我想試試看你說的是不是真的。結果我能全部背出來時你果真就回來了。還是像十年前一樣愛傻笑,一樣純淨。以前父親看不慣,催我成親,我總告訴他我要找個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女子。那時說這話隻是搪塞父親。看見你後,我突然想到,你不就是那個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女子麽?所以我想留住你,我想一輩子能看到你純淨的眼睛。我想我這一次終於比他快了。可是,他在不動聲色中,還是把你搶走了。”

我不是沒有感動,可是,我總覺得他的話裏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弗沙提婆,十年前我也隻跟你在一起三個月,那時的你才十歲。過了十年,你恐怕連我長什麽樣子都不會記得,為什麽你會這樣對我念念不忘?”

“我記得的……”他伸手想撫摸我的臉,我後退一步。他沒有逼近,隻在虛空中描著我的五官。“這一年來,你的模樣一直在我心裏,越來越清晰。所以當你在街上傻傻地啃肉串時,我一眼就認出了你。”

我歎氣,不能再這樣糾纏下去了。雖然還是不太明白為何他一下子對我動了情,但我不想去弄明白。既然事實如此,明白太多有何意義?我看著院子裏有些凋零的葡萄藤,吸口氣:“弗沙提婆,明天我要去雀離大寺。”

“你要去見他?”

“是。不過你放心,我隻是去道別,我們不會有什麽的。”我苦笑一下,“我跟羅什,都是理智的人……”

我將脖子上掛著的那塊羊肪玉獅子取下,遞給他:“送給以後你能真心愛上的女子吧。”

他看著玉獅子不接,隻是沉默。半晌才說:“這本來就是你的。”

他也學我向天望去。夕陽斜照,晚霞的彤光染在他高大的背影上熠熠生輝。

作者有話要說:

鳩摩羅炎的葬禮參考我所見過的印度人的葬禮:

在印度,有個聖地叫VARANASI(瓦拉那西),恒河在此轉了個彎,所以被印度人視為最神聖的地方。很多印度老人跑到那裏等死。印度人還認為在這裏洗過恒河水,罪孽就能被洗掉。所以,每天清晨的景象就是:恒河裏擠滿了洗澡的人,男男女女都有。河邊正在燒屍體,燒完了就往河裏扔。VARANASI在我們眼裏看來又髒又亂,但是,這裏卻是最具印度特色的地方。很多老外都喜歡去那裏,不怕髒的,還跟印度人一起在河裏洗澡。反正偶是沒這個膽啦。不過呢,印度人這種對死生的態度其實是溫和恬淡的,所以,在為親人送行時,也沒有太多悲淒。因為,他們相信親人下一世會活得更好。如果修行得當,還可以去天堂,連輪回都不用了。

印度教認為,死者要有兒子執火把,靈魂才能升天。所以,沒有辦法生下兒子的婦女,在婆家地位會很慘,丈夫可以隨時離婚。不過,跟印度人有聊過,他們說現在也已經改觀了,起碼城市裏不再有這種事。但是農村裏還是存在這種現象的。

尼泊爾也大部分信奉印度教,所以喪葬習俗類似。加德滿都的PASHUPATINATH神廟,中國人稱為燒屍廟,是去加德滿都旅遊必去的地方。在恒河的支流旁,是尼泊爾的印度教徒焚屍的地方。架著木材,屍體裹著布,上麵覆蓋一層幹草,遊客們就坐在河的對岸看。河裏還有人洗澡,洗衣服。一般要燒一個小時,最後連著木炭一起推進河。我們看完後回飯店,晚上跟飯店老板(也是中國人)一起去吃飯,他問我們有沒有看到頭骨碌碌掉出來,還有手臂突然伸出來。我們都惡死了,然後看到他吃得無比歡。

小春在文裏犯了個錯誤。“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或使離愛者,無憂亦無怖”不是《金剛經》裏的,而是《佛說妙色王因緣經》中的,是唐朝義淨法師所譯。因為被金庸寫進了文,所以很多人知道這段偈語。關於這段偈語,親親們可以去看看非空非言的長評《閑聊的長評之一》,有非常精確的出處和內容。小春也很喜歡這段偈語,所以把它挪到了下一章裏。而在這一章,放進羅什所譯的《中論》一段。為了能找出貼切此情此景的偈語,而且要是羅什所譯的,小春從《金剛經》,《妙法蓮華經》,一路找到了《中論》,累死偶勒,那些個空啊,無啊,唉,看得偶心裏也悲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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