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故人
再見故人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出發了。天知道我有多想留在這個21世紀早已經消失了的它乾城考察,可是,思考再三,我還是跟著波斯人走了。不說波斯人其實是為了我走回頭路,我怎麽能多耽誤他們的時間。就算是為了自身安全,我也得走,誰知道會不會再遇上盜賊。唉,還是先到龜茲,以後再來吧。反正這裏離龜茲不遠了。所以我一大早先在城裏轉了一圈,做了最簡單的勘測,還在地圖上標明位置,以後找起來方便。
離開時我依依不舍地看著它乾城在眼中逐漸消失,而沿路讓我驚歎的地方還有不少。我發現了一處漢代的關隘遺址,有烽燧殘留。乘著中午休息,我匆匆勘測了一下,找到不少砂灰陶殘片,漢代錢幣。根據地理位置,應是漢代的烏壘關。日後大唐會在此遺址附近重築烽火台和戍堡,周圍將有軍墾屯田,規模更大,建築物到21世紀也有存留。
就這樣一路簡易考察,三天後我們到達了龜茲。
看到了熟悉的城牆,我的心跳快了好多,居然有點“近鄉情更怯”的感覺。不知道他在龜茲麽?他現在多大了?他還記得我麽?
我們進東城門,結果要驗文牒,我傻眼了。正在想要不要亮出我跟國師府的關係時,看到那個會說吐火羅語的波斯人塞了一袋東西給守門人,於是大手一揮我就進去了。
是我熟悉的龜茲王城-延城麽?大街小巷都有掃灑過,人們穿著盛裝朝西麵湧,臉上皆是興高采烈的神色。我看看波斯人,他們對我聳聳肩。我隻好逮著一個路人問這是在幹什麽。路人見我著漢裝,告訴我這是行像節,等一會有寶車從西門載著佛像進城,巡行城市街衢,以示法相。
行像節?法顯和玄奘都記載過的印度及西域諸國最熱鬧的佛教節日?
那個人看我有些發呆,以為我一個漢人不知道這個節日,便很熱心地向我解釋,自從佛陀涅槃後,信佛之人恨不得親睹佛陀。所以大家想到在佛陀生日之時讓佛像巡城,看到佛像之人如同見到佛陀本人,此刻許願,比任何時候都靈驗。嗬嗬,我也知道這個“行像節”的起源。不過在中原地區,行像節並沒有流傳,所以我來得真是時候,怎能錯過這親眼觀看的機會?我跟波斯人道辭,他們帶著這麽多貨物,肯定無法跟我一起行走。他們的頭頭想給我些錢,被我拒絕了。然後他拿出一串晶瑩通透的瑪瑙臂珠,定要塞進我手裏,我隻好收了。
跟波斯人分手後,我隨著湧動的人群,向西門走去。西門上臨時搭了看台,裝飾著大片大片的紅色黃色幃幕,環飾著鮮花,上麵坐著衣裙鮮亮的男男女女,雖然看不清,也能肯定是龜茲王室和貴族。我被人擠著出了西門的邊門,被迫往城門外走了幾十步,終於找到一小片能立足的地方,踮腳往裏看。紅色的地毯鋪了有百來米,直到西門的大門口。這時人頭突然湧動,我趕緊跟著眾人的眼光向城門外踮腳探頭,隻見兩輛一模一樣的巨型四輪車,足有四五米高,裝飾得像個富麗堂皇的殿堂,垂著黃色的幡蓋。我曾在西門外大會場上見過的佛陀像立在車中,旁邊還有兩尊小一些的菩薩像。佛像都是金銀塑身,身上穿著複雜的黃色衣裙,戴著珠寶首飾。
車子緩緩向西門駛來,到地毯處停住。這時隻見穿著盛裝新衣的龜茲王白純從看台上走下,脫掉王冠,赤足捧一柱香高舉過頭頂,走向佛像。他看上去老了不少,體態又臃腫了許多。突然,我入定了,那個伴在白純後麵身姿挺拔的人,那個著金絲袈裟氣度非凡的人,是他!真的是他!
如同電影裏演繹的一般,一切皆成虛影,喧鬧的聲音突然黯啞,隻有他那麽清晰地定格在整張畫麵上。
他長大了,看上去有二十多歲了吧。如希臘雕塑般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眼睛,長長濃濃的眉毛。淺灰色眼珠流轉時,仿佛能勘透世間一切。他緊抿著薄薄的嘴唇,鮮明的唇形讓人心醉。他現在個子好高,肯定超過了一米八五。身板比十三歲時結實了很多,雖然還是瘦,卻身材勻稱。狹長的臉型,削尖的下顎,幽雅如天鵝的頸項,無一不線條優美。那渾身上下散發出的脫俗的氣質,立於人群,能讓四周的俗世濁物,相形見慚。羅什,羅什,你怎麽能變得如此俊逸如此優秀,看過這樣的你,我回到21世紀還能對哪個男人側目?
白純向佛像下跪,旁邊侍從端來盛花的盆子,他將香插在佛像前的香案上,然後將鮮花撒向佛像。人群爆發出歡呼聲,留在門樓上的王後帶著眾貴族親女向下撒著各色花瓣。這時城樓上鼓樂齊鳴,車子開始啟動,緩緩沿著紅地毯向城裏駛去。白純一幹人在前麵領路,他也跟著走。我急了,扯開嗓子大喊:“羅什,羅什,是我,我在這裏!我回來了!”
人群一起向城門湧去,我被推推聳聳著,根本用不了自己動腳。他猛然回頭,似乎在朝我這邊看。我剛想叫,被後麵的人一擠,跌倒在地。等我手忙腳亂爬起來時,他已經走遠了。盯著消失在城門裏的瘦長身影,我禁不住苦笑。他應該聽不見我的叫聲的,那麽嘈雜那麽混亂,他怎能聽見?這時才感到手心和手肘火辣辣地痛,磨破一層皮了。唉,夏天的薄衣裳真是不好......
我跟著大車在城裏兜,到達諸如寺廟,宮殿時大車就會停下。然後有年輕男女身穿漂亮的絲綢,手托木盤旋轉起舞。他們身上的襟帶隨風飄起,在樂曲□□時向行人和佛像撒出木盤裏的花瓣,引得人們鼓掌叫好。還有姿態妖嬈的少女穿著輕柔的薄紗,兩手捧金碗,赤足蹦跳著,輕盈而歡快,不時勾起左腳,雙手反舉高過頭頂。這個舞姿,在敦煌和克孜爾壁畫裏都有表現。
向一旁的老者打聽這些是什麽舞蹈,老者告訴我是盤舞和碗舞。盤舞需用盤盛黃、白、赤色的天雨之花,向佛和行人播撒,象征頌揚和禮讚佛陀。而碗舞則取材於佛陀六年苦修,吃住行都以極端的苦來克製自己,可是餓得快死了,仍然無法得道。最後在菩提樹下終於悟道,創建佛教。佛陀悟道後便到河裏清洗多年未洗的身,然後接受了一位妙齡少女一碗乳糜的布施。這個碗舞便是表演少女向佛陀布施乳糜的故事。
舞蹈和音樂都很讓人振奮,尤其對我這個來自21世紀的。可是我的心裏好像老堵著個什麽,眼光透過舞者,透過佛像,透過人群,始終在尋覓著那個不染俗世的削瘦身影......
而每次,似乎看到他了,眼前人頭晃動,再定睛看去,又無影無蹤。我的幻覺麽?想想“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柵處”。吸口氣,驀然回首,沒有。搓搓眼,再環顧,依舊不見。
天漸漸暗下,大街上的人還在載歌載舞中,我卻不能不考慮住宿問題。離開喧鬧的人群,走了幾家客棧,都是客滿。也是意料之中,咱的五一十一,旅遊城市不也是人滿為患麽?想想是否要去國師府,隻是怕自己的模樣嚇到他們。我當然長得不凶神惡煞,還算對得起觀眾。在我們曆史係研究生班裏也算是班花,當然,我們班是男生居多。但是,如果你看到一個過了有近十年或者十幾年(我現在還能不確定到底這裏的時間過了多久)的人模樣沒有一點改變,你會是啥反應?
正在躊躇間碰到救星了,是那群波斯人。他們帶我到波斯人專營的祆教禮拜堂,後麵有專供住宿的地方,為往來的波斯人提供方便,類似於我們的陝西會館,溫州商會。我就在那裏度過了回龜茲的第一晚。
作者有話要說:文中行像節的描述根據《法顯傳》和《大唐西域記》。法顯隻比鳩摩羅什晚生不到五十年,所以他記載的行像節在鳩摩羅什時代應該也差不多。法顯去印度路過於闐時,住在瞿摩帝寺,據《法顯傳》說:“法顯等欲觀行像,停三月日,其國(於闐)中十四大僧伽藍,不數小者,從四月一日,城裏便掃灑道路莊嚴巷陌。其城門上張大幃幕,事事嚴飾。王及夫人采女皆住其中。瞿摩帝僧是大乘學,王所敬重,最先行像。離城三四裏作四輪像車,高三丈餘,狀如行殿,七寶莊校,懸繒幡蓋,像立車中,二菩薩侍,作諸天侍從,皆以金銀雕瑩,懸於虛空,像去門百步,王脫天冠,易著新衣,徒跣持花香,翼從出城迎像,頭麵禮足,散花燒香。像入城時,門樓上夫人采女遙散眾華,紛紛而下,如是莊嚴供具,車車各異,一僧伽藍則一日行像,自月一日為始,至十四日行像乃訖,行像訖,王及夫人乃還宮耳。”
玄奘《大唐西域記》記載龜茲的行像節:“大城西門外,路左右各有立佛像,高九十餘尺,於此像前,建五年一大會處,每歲秋分數十日間,舉國僧徒皆來會集,上自君王,下至士庶,捐廢俗務,奉持齋戒,受經聽法,竭日忘疲。諸僧伽藍莊嚴佛像,瑩以珍寶,飾之錦綺,載諸輦輿,謂之‘行像’,動以千數,雲集會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