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兩天後,中學生紅衛兵和教職員工紅岩戰鬥隊共同召開的金鱗中學批判白戈資產階級教育思想大會,在學校的大食堂按時舉行。會議由聞梅主持,她以“偉大領導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改革舊的教育製度,改革舊的教學方針和方法,是這場無產階級**的一個極其重要的任務。在這場**中,必須徹底改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為開場白,開始了批判大會。

批判內容是就是中學生紅衛兵和紅岩戰鬥隊共同撰寫的十個專題的大字報。十篇文章的撰寫人逐個上台發言,批駁白戈講話的觀點,發言完了以後,高呼一陣口號,直到發言完畢。由於發言人把白戈所講過的話與毛主席的有關指示對照起來,白戈再也沒有進行反駁,也沒有為自己辯解,整個過程白戈都低眉垂手,站在台子的一角,接受大家的批判。細心的人會發現,與上次在台上相比,他表情呆滯,行動緩慢,頭發中夾雜著有了些許花白,舉手投足也略見困難,已經明顯地老了--->>>☆★其他書友正在看★☆。

整個會議開得非常成功,不論是理論深度還是文章辭藻,都不能不說是代表了金鱗中學的最高水平。結束時,聞梅宣布,還將就白戈在**中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問題展開批判鬥爭。

然而,她的這一宣布已注定不能兌現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出現了。

陵江市的大街上第一次出現了“打倒xxx”的巨幅標語。陵江市美術專科學校的學生造反組織,還將xxx和xxx在“四清”中搞出來的“桃園經驗”畫成漫畫,在全市巡回展出,引起了全市群眾的普遍關注。一時間“大兵團作戰”、“秘密進村、紮根串聯”、“村村點火,戶戶冒煙”、“人人洗澡,個個上樓”、“有棗無棗打三竿,有魚無魚淘幹看”等“桃園經驗”中使用的政治術語變得人人耳熟能詳。

緊接著街頭巷尾都出現了無數的大標語:

“打倒xxx在陵江市的代理人程旭東”

“程旭東是陵江市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程旭東是鎮壓群眾運動的罪魁禍首”

“必須清算程旭東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滔天罪行”

……

由於工人糾察隊和中學生紅衛兵都是在市委策劃下,自上而下成立起來的群眾組織,在其發展過程中,又得到了市委的大力支持,同時,經過造反派紅衛兵的反複宣傳和不斷強化,其實際存在的過程中發揮的是“保皇”作用的觀點在一般人心中已經形成思維定勢,於是,兩個組織的“死亡”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一個自下而上的、以產業工人為主體的、名為“陵江市工人階級革命造反主力軍”的新組織成立了。同時,陵江市工人糾察隊總部發出通知,決定原來的工人糾察隊解散,整體加入新成立的“主力軍”。“主力軍”在成立宣言中,宣布自己是陵江市工人階級的革命造反組織,與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持同一政治立場。“主力軍”成立大會在陵江市人民大會堂召開,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派人出席,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從這一天開始,“主力軍”正式加入了造反派。

幾乎同時,隨著一篇《戳穿陵江市委操縱中學生紅衛兵的黑幕》的長篇通訊在陵日報發表,中學生紅衛兵總部下發了解散通知,通知講:“由於形勢變化,決定原陵江市中學生紅衛兵解散,所屬分部可自行決定是否成立新的組織參加**,也可以參加其它革命造反組織。”一個熱熱鬧鬧地成立起來、擁有數萬之眾的龐大組織,存在幾個月後,就這樣宣布了自己的死亡。

對於總部的解散通知,金鱗中學中學生紅衛兵沒有發表任何評論,隻是將總部的通知貼在了學校的大門口。

那是一個下午,一場秋雨剛過,道路兩旁曾經濃陰蔽日的大樹,已經是落木蕭蕭,半禿的樹枝間露出灰色的天空,飄落的黃葉在道路上隨風旋轉。金鱗中學的中學生紅衛兵們接到通知來到學校後,看到了貼在校門口的通知,心情都很沉重。各班的勤務員都到隊部開會去了,其餘的人都回到各自的班級,等候會議的結果。

那時,社會上的各種事件層出不窮,各方麵的傳言五花八門,大家在教室裏交流著各自聽到的聳人聽聞或不那麽聳人聽聞的消息。那天的勤務員會議開得很長,已經過了平時放學的時間了,聞梅和柳月才回到班裏。

聞梅宣讀了總部關於解散中學生紅衛兵的通知,接著柳月傳達了勤務員會議的精神,主要內容是從即日起金鱗中學中學生紅衛兵解散--->>>☆★其他書友正在看★☆。同時,由湯博和柳月做召集人,醞釀成立金鱗中學新的紅衛兵組織。

她們講完後,教室裏一片議論。

班裏那個叫艾雲同學站起來問:“成立新的紅衛兵組織的目的是什麽?”他一張國字臉,鼻子、眼睛和嘴巴都有些小,就特別地襯出臉蛋的大來,一遇激動的事情那塊大臉連帶著直直地豎在腮幫子兩邊的一對招風耳都脹得紅紅的,加上他的記憶力特別好,老師布置作業的時候,別的同學聽了幾遍還丟三落四的內容,他隻要聽一遍就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同學們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耳朵”。

柳月說:“目的是組織廣大同學,繼續參加**運動。”

鄭中問:“是不是所有的中學生紅衛兵都必須參加到新成立的紅衛兵組織中去呢?”

柳月說:“可以參加,也可以不參加,完全自願。”

葛利江問:“新成立的紅衛兵組織屬於造反派嗎?”

柳月說:“當然應該屬於造反派。”

葛利江又問:“如果新成立的紅衛兵也是造反派紅衛兵,與穀易容的火炬戰鬥團是什麽關係呢?”

柳月說:“應該是並行的造反派群眾組織吧。”

葛利江繼續問:“既然都是造反派組織,為什麽不可以合並為一個組織呢?”

柳月說:“在今天下午的會議上,也有同學提議中學生紅衛兵解散後,整體加入火炬戰鬥團的問題,但卻立即引起了長時間的激烈爭論。大多數人認為,火炬戰鬥團唯我獨左,行為霸道,作風粗暴,成分複雜,不主張加入‘火炬’;有的人甚至說加入‘火炬’就意味著與盧鵬舉同流合汙……”

聞梅插話說:“鑒於這樣的情況,為了最大限度地將原來的中學生紅衛兵團結在新的組織裏,會議最後決定新成立的組織雖然是造反派,但仍然要與火炬戰鬥團保持一定的距離,至於將來如何定位與‘火炬’的關係,留待組織成立後,在實踐中探索解決。”

沒有人再提出什麽新的問題了,柳月說:“會議決定下周開始進行新紅衛兵的組織登記工作,在這之前,大家回去先醞釀一下,對新組織的名稱、宗旨、綱領、組織原則等提出意見和建議,同時考慮勤務員的選舉辦法和人選,以便進行選舉時參考。”

最後,聞梅站起來說:“中學生紅衛兵雖然已經解散了,但我希望大家允許我以中學生紅衛兵勤務員的身份講幾句最後的話……。”她的臉微微地紅了,將那幾顆稀疏的雀斑淹沒在一種從未有過的莊嚴中了:

“從成立的那天起,我就是金鱗中學中學生紅衛兵的一號勤務員。這幾天來,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在心裏反複地問自己,中學生紅衛兵走到今天,我、也包括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麽?但我找不到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答案。中學生紅衛兵也許有她的先天不足,但這遠不是我們造成的或者我們可以承擔得起的責任,我不是推卸應該由我來承擔的責任,隻是我們個人在這其中的存在太微不足道了。我希望有一天,能有誰站出來,負責地告訴我們,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我不知道,我們所做的一切,給我們國家帶來了什麽?給我們民族帶來了什麽?我們也不知道,它將給我們這一代人帶來什麽?將給我們每一個人的人生帶來什麽?我能夠說的隻是我已經盡到了自己的努力,我為中學生紅衛兵所做的一點一滴,都傾注了我所有的真誠,都飽含著血與火一般的熱情--->>>☆★其他書友正在看★☆。

在與中學生紅衛兵一路走來的過程中,我也和大家一樣,有過共同的光榮和夢想,共同的驕傲和自豪。也許,因為無知,我們受過蒙蔽,因為沒有經驗,我們犯過錯誤,但我們做了在這個曆史的階段中我們能夠做的一切,我們沒有碌碌無為,沒有虛度年華。我希望有一天,我們所經曆過的一切,都能夠升華為共和國曆史中的經驗或者教訓,象丹柯燃燒她的心一樣,照亮我們繼續前進的道路。

我對我們共同走過的歲月無愧無悔!

在中學生紅衛兵就要停止活動的時候,我考慮最多的不是個人的榮辱進退,而是我們金鱗中學的中學生紅衛兵同學們以後怎麽辦?始終在我心中縈繞的是,難道大家就跟中學生紅衛兵一樣,在革命的車輪仍然滾滾向前的時候,卻從此消失在曆史的拐彎處了嗎?

我們大家都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都記得保爾曾經講過的這樣一段話:‘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他回憶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他做到了,因為‘……在火熱鬥爭的年代,他並沒有睡覺,在爭奪政權的殘酷鬥爭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崗位,而且在那革命的紅旗上,也有他的幾滴鮮血’。

如果有一天,我們也必須麵對自己的人生,這時候,我們想起保爾的這些話,我們的經曆能夠為我們提供一些什麽樣的思考的材料呢?對此,我作為金鱗中學中學生紅衛兵最後時刻的一號勤務員,感到自己負有責任,所以,經過與其他勤務員們一起商量後,決定成立金鱗中學新的紅衛兵組織,大家團結在一起,繼續往前走。也許,在新的組織中,我不再能夠發揮什麽作用,但我衷心地希望新的組織能夠在毛主席革命路線指引下,在我們大家共同的支持和愛護下,在新的鬥爭中不斷前進,肩負起自己的曆史使命。

我們還年輕,我們有時間重新開始,我們的未來仍然充滿希望。

最後,我真誠地感謝大家對我工作的支持和幫助,請大家原諒由於我個人的局限所帶來的工作上的失誤和使大家蒙受的損失……。”

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她眼神凝重而迷茫,似乎逡巡在一個遙不可及的遠方,語調平緩而沉鬱,沒有任何的表情和動作,隻有從眼角處掛下來的兩行眼淚,透露出她心中的波濤洶湧。

她講完了,教室裏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從自己的情緒中走出來,說:“大家回家吧。葛利江、楊南雁和林木生,你們跟我到隊部去一下。”

大家都心情沉重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誰也沒有動。她也沒有再說什麽,獨自走出了教室。

我和葛利江、楊南雁跟著她來到大隊部。她拉開抽屜,取出幾個寫著名字的紙袋分別遞給我們,說:“這是那天我們在北京照的照片,我挑照得好的,讓文峰給你們每人洗印了幾張,你們拿去吧。”

我們知道她心情不好,而且我們的心情也是沉甸甸的,接過信封後便說:“謝謝!”然後往外走去。

待我們拉開房門,看見柳月領著中學生紅衛兵原來的二十個勤務員,全都站在門外。門開了以後,他們都走了進來,對聞梅說:“我們一起來幫你收拾屋子吧。”

聞梅說:“事情不多,我一個人忙得過來--->>>☆★其他書友正在看★☆。”

柳月說:“那也不能讓你一個人來收拾。”

葛利江、楊南雁和我也留了下來了。葛利江和我把裝著照片的紙袋合在一處,交給了楊南雁,放在她背著的挎包裏,然後,大家一起七手八腳地幫著收拾屋裏的東西。我們將旗幟鑼鼓等歸攏起來放到牆角上,把油印機上的油墨擦拭幹淨,整理好沒用完的紙張,把印有中學生紅衛兵字樣的書籍、小冊子、傳單等集中到一起,抬到走廊外麵的露台上。

這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深藍色天幕上閃爍的群星,不遠處陵江市璀璨的燈火交相輝映,在平靜的嘉陵江裏投下一片夢幻般的迷茫。

我和葛利江跑到食堂,將食堂外的一口破裂的大鐵鍋抬了上來,用幾塊磚頭架在露台中央,把幾張用過的臘紙點著了丟進大鍋裏,長長的火舌就竄了上來。

大家圍著那口大鍋,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投進去一迭迭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紙張。在清冷江風的強勁吹拂下,熊熊的火焰燃燒起來,金色的火星和黑色的灰燼纏繞著旋轉升騰,在空中跳起狂亂的舞蹈。

不知是誰,領先唱起來,接著大家便一起唱起來:

“抬頭望見北鬥星,

心中想念*,

迷路時想你有方向,

黑夜裏想你照路程,

湘江岸你燃起火把衝天亮,

號召工農鬧革命,

井岡山你率領我們打天下,

紅旗一展滿地紅。

抬頭望見北鬥星,

心中想念*,

困難時想你有力量,

勝利時想你心裏明,

瑞金城你首創革命根據地,

工農掌權好威風,

贛江邊你率領我們反圍剿,

殺退蔣匪百萬兵。

啊……

紅軍是你親手創,

戰略是你親手定,

革命戰士懷念你,

偉大的領袖*——”

優美柔婉的旋律從大家壓抑苦悶的心中流出來,化為淒麗的長歌,在寒冷的夜空中回蕩,金色的火焰在每一個肅穆而悲傷的眸子裏跳躍,人人眼裏都噙著盈盈的淚水。尤其是柳月,仰望深不可測的天空,張著大嘴忘情地唱著,不停地用手絹擦去湧出來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