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在我們那片職工宿舍裏,我是第一個見到了毛主席的人。那天晚上,我從北京回來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左鄰右舍,街坊鄰居都聚集到我們家裏來了,男女老少擠了滿滿的一屋子,連窗戶外都站滿了人,人人都喜氣洋洋,要來聽我講述見到毛主席的情況。

我們家第一次這麽熱鬧,母親平日裏總是病懨懨的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用了一個很大的瓦缽,衝了一大盆茶水涼在桌子上,又從碗櫃裏端出一迭碗來,忙著請大家喝茶。父親卻是把他精心裹好的煙葉一一地遞給那些抽煙的客人,結果是滿屋都飄著藍色的煙霧,彌漫著煙葉燃燒時濃濃的煙味。

這麽多人衝著我來到家裏,讓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向他們講毛主席多麽紅光滿麵、神采奕奕;站在敞篷汽車上如何高大巍峨、穩如泰山;揮動巨手時如何氣度恢弘,寬厚慈祥……。他們那期待的目光使我不得不在講述中加上自己的想象,但是,不論我使用什麽誇張的語言,使用什麽華麗的辭藻,他們都一臉從心裏洋溢出來的幸福,微微地笑著頻頻頷首,好象是在說——我知道,肯定就是這樣的。似乎他們來到這裏來,最重要的並不是聽我陳述什麽,而是印證他們心中一個已有的存在。

我也給他們講北京的天多麽藍、北京的路多麽寬、北京的風多麽爽、北京的人多麽好;我也告訴他們,和毛主席一起參加接見的還有哪些黨和國家的領導人——隻是我不能詳細地介紹每一個人的情況,因為我當時確實隻注意毛主席了,除****和周總理有一點印象外,其他人都是一片模糊。他們對此表示遺憾,但也表示理解。

那天,讓我特別奇怪的是,大家對我受到毛主席的接見乃至在北京所經曆大事小事,一件件一樁樁都那樣地饒有興趣,而對當天發生在陵江市體育場的事卻從未有人問起,仿佛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樣。或許他們以為這件事與我去北京去見毛主席的事比起來太不值得一提了,或許他們壓根就不知道我參加了當天的大會,我這樣想著,也不願用這件事來影響了大家的好心情,便也始終都沒有提起這個話題。

大家說一陣笑一陣,直到很晚,外麵飄起了細細的雨絲才意猶未盡地散去。

弟弟和妹妹一左一右地坐在我身邊,一直都無比神往地仰臉聽著我講話,等大家走了以後,他們已經擋不住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架來。我連忙從掛在牆上的挎包裏,把沒舍得吃的幾聽餅幹拿出來給了他們。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盒子,也沒有吃過這麽香甜的餅幹,拿出一塊嚼在嘴裏說:“北京的餅幹真好吃”,一直到睡著了,臉上仍洋溢著甜蜜的笑容。

待弟弟和妹妹都睡去後,父親拿出兩個信封,很鄭重地對我說:“你把我們家的地址和我的名字寫在這上麵。”

我有點奇怪,問:“給誰寫信哪?”

“讓你姑姑給我們家寫信。”

“姑姑?找到了嗎?即使找到了,也應該是我們給姑姑寫信吧?”

以前,父親給我們說過,我的老家在距離陵江市兩百多公裏的大山裏,家裏除了爺爺奶奶外,還有一個大伯和一個姑姑。抗日戰爭的時候,山裏還實行“三丁抽一”,到我父親成“丁”的時候,就變成“二丁抽一”了。為了躲“壯丁”,他隻帶著一本所謂的家譜告別父母,離開了家鄉,獨自一人逃到陵江市做工,從此便和家裏斷了音訊。我不明白,失散都快二十年了,怎麽突然就說要寫信了呢?

父親說:“讓你寫,你就寫,問那麽多幹什麽?”

我說:“要是我們家給姑姑家寫信,就把姑姑家的地址寫在上麵,我們家的地址寫在下麵;要是姑姑家給我們家寫信,就把我們家的地址寫在上麵,把姑姑家的地址寫在下麵--->>>☆★其他書友正在看★☆。要問清楚了,不然收不到。”

他聽明白後說:“我們家的地址寫在上麵,姑姑家的地址空著不寫。”

於是我分別在兩個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寫下了“陵江市金鱗灣虎岩村三十六號”,然後在信封中間的地方,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寫下了他的名字。在解放後的大規模掃盲運動中,他和廠裏的所有工人一樣,也曾經認得了許多字,隻是以後一忙又統統忘了,但對他的名字怎麽寫卻記得很清楚。

他湊著電燈把那寫好的封信仔細地又看了看,小心地揣在上衣的口袋裏,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屋裏睡覺去了。

這時,母親收拾完瓦缽和那些茶碗從廚房出來,我悄悄問:“媽,爸爸說要姑姑給我們家寫信,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母親說:“你爸爸上頭原先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你爸爸躲壯丁從家裏逃出來後,你大伯還是被抓了壯丁,從此斷了消息。你爺爺婆婆又氣又病,不久就都死了,一家人就剩下你姑姑一個人,也隻好嫁人了,那時正是解放前,兵荒馬亂的時候,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就再也找不到了。但是你爸一直沒死心,總是在打聽你姑姑的消息,她是你爸爸在這一家人裏唯一的親人了……”

我問:“既然還沒找到,怎麽會要寫信呢?”

母親說:“那天,他在茶館裏喝茶,碰到一個人,一說話,滿口老家的口音,就認了老鄉,一聊起來,原來還和你爺爺婆婆家是一個祠堂的,似乎聽說過你爸早已失散的姐姐。那個人是來城裏走親戚的,這幾天就要回去了,你爸就又托人家幫助打聽你姑姑的消息,讓打聽到了寫信來聯係。”

聽到這一檔子事,我有一種虛無飄渺的感覺。

在這一段時間的奔波勞碌中,我經曆了太多的事情,又累又乏地回到家裏,本應一挨枕頭便呼呼睡去,然而,那天晚上,我卻久久不能入睡。白天所經曆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一團亂麻般糾結在心中,理不出一個頭緒。

是的,我們到了北京、我們受到毛主席的接見,我們因此而無比地光榮和自豪,勿容置疑的是,這些都是因為我們是中學生紅衛兵的一員而得來的。如果真如在北京的大字報裏所看到的,我們所得來的一切都是被所謂走資派蒙蔽和利用的結果,海市蜃樓般地建立在虛幻的基礎上,那麽,我們又將如何麵對那聖徒般的虔誠、冰雪般的純潔和火一樣燃燒的激情?又將怎樣地延續我們那神聖的信仰?

工人糾察隊與中學生紅衛兵聯合召開批判鬥爭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大會,本來是改變立場的一個機會,為什麽會遭遇造反派紅衛兵如此強烈的對抗呢?

革命難道真是“隻此一家,別無分店”了嗎?

中學生紅衛兵的前途在哪裏?

在北京時感到那樣了了分明的東西,便又一片混沌了。

重新回到陵江那細雨綿綿陰冷潮濕的秋天裏,我感到似乎有些不習慣了,心也如那風雨飄搖的天氣,一片迷茫和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