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聲勢浩大的“破四舊”運動,使中學生紅衛兵全麵走向社會,展現了自己的存在和能量。乘此東風,中學生紅衛兵開展了轟轟烈烈的組織發展工作。在陵江市委的統一部署下,黨的各級組織號召基層單位的紅五類群眾積極“送子當兵”,陵江日報連續報道了老紅軍、老工人送子女參加中學生紅衛兵的消息,掀起了一個敲鑼打鼓,披紅戴花,吸收中學生參加紅衛兵組織的熱潮,把中學生紅衛兵的發展推向了高峰。

也正是在這時,《陵江日報》以頭版頭條套紅大標題發表了《中央文革領導小組對陵江市**的三項指示》:撤銷派駐各大專院校的工作組;對運動初期因為給黨的各級組織或各級組織的領導人提意見而被打成反革命、右派的大專院校師生予以公開平反;不得對在運動中給黨的各級組織或各級組織的領導人提意見的群眾進行打擊報複。

利用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三項指示,大專院校造反派紅衛兵對保守派紅衛兵展開了聲勢浩大的全麵反擊,在陵江市體育場舉行了“陵江市大專院校紅衛兵堅決擁護中央文革領導小組三項指示誓師大會”。十幾萬人參加了當天的集會。

在集會上,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宣告正式成立。從此,以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為首的陵江市大專院校造反派紅衛兵正式登上陵江市的曆史舞台,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也就成為了陵江市各行各業造反派的一麵旗幟。

金鱗中學沒有自發的群眾組織,招生對象又主要是金鱗灣各工廠職工子弟小學的畢業生,階級成分比較單一,除因出身不好的原因被拒之門外的極個別同學外,絕大多數人都參加了中學生紅衛兵,形成了保守派紅衛兵獨步天下的局麵。在造反派紅衛兵異軍突起之際,金鱗中學雖然表麵上依然風平浪靜,但青萍之末卻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就絕大多數中學生來講,基本的政治意識就是聽**的話,聽黨的話,落實到陵江市,就是聽市委的話,聽學校黨團組織的話,他們對我們作出的指示就是真理,就是權威,我們頂禮膜拜從那裏發出來的一切聲音;當有一天突然有一幫人高舉義旗,對這一切提出懷疑並且得到中央的認同的時候,我們那仍在建立之中的信仰便開始搖晃起來,人人心中都籠罩著一種惶恐不安的情緒,同時又躁動著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和欣快的感覺。

這時候的聞梅,已經被選為了中學生紅衛兵總部的勤務員,並仍然兼任著金鱗中學紅衛兵一號勤務員的工作,因此比以前更忙了。這天,當她將一堆學習材料放到教室的講台上,正要發給大家時,穀易容說:“天天都看這些材料,一點意思都沒有。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三項指示,充分肯定了陵江大學和工業大學紅衛兵的革命造反精神,工業大學就在金鱗灣,我們何不組織同學們去學習他們開展**的經驗呢。”

她的意見說出了班裏相當一部分人的想法,贏得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教室裏七嘴八舌地響起一片附和的聲音。

聞梅皺起眉頭說:“工業大學紅衛兵一直將中學生紅衛兵視為與他們對立的保守派,我們去不太合適吧。”

這時,一個叫鄭中的同學說:“這有什麽不合適呢?難道我們不擁護中央的三項指示嗎。”他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有幾粒褐色的雀斑,不知為什麽講起話來總是有意無意地眨巴眼睛,還帶著一點兒嗑巴,以前在班上很少說話,做什麽也很少引起大家的注意,隻是在加入中學生紅衛兵後才開始活躍起來。

聞梅愣了一下,說:“我的意思是,我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歡迎我們去。”

鄭中說:“我家就住在工業大學的旁邊,看到他們的大門上就寫著熱烈歡迎的標語,經常有一隊隊的紅衛兵去那裏參觀學習。”

聞梅沒話好說了,就說:“我現在很忙,很難有時間來組織這項工作。”

穀易容說:“我們不一定一開始就全校都去嘛,先由我們班去試一下,你沒有時間,我來組織,隻要你給一句話。”

聞梅有些無奈地說:“那就由你來組織吧,不過,事先要聯係好,如果沒問題了才去,去的時候不要佩戴中學生紅衛兵的袖章,以免引起尷尬。”

穀易容越來越成為我們班的活躍分子,得了聞梅的同意後,便帶著鄭中興致勃勃地籌備起來。

工業大學造反派紅衛兵是造反派紅衛兵的一支主要力量,原來並沒有具體的組織名稱,這時,決定將自己的組織定名為陵江市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我們班去工業大學參觀的那天,正趕上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正式命名,大門上一幅“熱烈慶祝工業大學戰旗造反兵團正式命名”的紅色大標語分外奪目,校門內外彩旗飄舞,傳達室旁邊幾個人圍著一麵大鼓,敲的敲,打的打,“咚咚”的鼓點激越高亢,震得整個大地仿佛都在地顫動。

不斷有一隊隊前來祝賀的人們打著紅旗來到這裏。

為了不出現中學生紅衛兵的標記而又“師出有名”,穀易容就不知從那裏找來一麵“陵江市金鱗中學”的校旗在前麵擎著,還要求我們排成了整齊的隊伍。當她領著我們一行人來到這裏的時候,竟錯被當成了前來祝賀的隊伍,受到校門兩旁人們的夾道歡迎。

進了校門以後,是偌大的一個花壇,花壇中屏風一樣地矗立著一塊巨大的石塊,上麵鐫刻著“紅色工程師的搖籃”幾個大字。我以前曾經來過工業大學,那天,當那一排紅色的大字赫然跳入眼簾的時候,我左看右看,總覺得有什麽地方點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

楊南雁說:“別看了,多了兩個字。”

這是她一段時間以來第一次主動跟我搭訕,而且語調平靜而又柔和,甚至有幾分親切,讓我心裏有一種怪怪的感覺,遲疑地問:“多了哪兩個字?”

“紅色。”

我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兩個字果然是新刻上去的。雖然新刻上去的這兩個字也使用了同樣的書法風格,卻因當初並沒有留出這兩個字的位置,於是,新刻上去的兩個字就明顯地被擠偏了,使得整條標語顯得來一邊輕,一邊重,失去了原來的平衡,看起來讓人感到別扭。

工業大學也如陵江市的多數學校一樣依山而建,進門後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大操場,沿著大操場右邊的道路往前,是一座五層高的教學大樓,再往前是星羅棋布地散落在山坡上的辦公樓、試驗樓、科研樓、校辦工廠等十幾棟建築物,道路盡頭是員工大食堂。

進門以後,穀易容把我們甩在操場上,讓我們看大字報,就去聯係人給我們介紹情況去了。走的時候,還悄悄地對我說:“我去給你找一位你認識的熟人來”,一派神秘兮兮而又煞有介事的樣子。

來學校的人都去大禮堂參加命名大會去了,看大字報的人不多。這裏的大字報不象金鱗中學那樣貼在樓道或者食堂裏,而是沿著校園裏的甬道和操場的邊沿,搭起兩米高的竹架,在竹架上釘上竹席,大字報全部貼在竹席上。大字報的主要內容都是反對工作組,其中一張新貼上去的大字報特別長,標題是《陵江市委在**中的方向性錯誤》,其從陵江市委向陵江大學、工業大學等大專院校派駐工作組,執行保護一小撮,打擊一大片的錯誤路線,到組建中學生紅衛兵以求自保;從召開“跟著**在大風大浪中前進”的演講會以轉移鬥爭大方向,到掀起“送子當兵”熱潮以壯大保守派力量,分析了市委一係列的方針政策,認為陵江市委在領導**的一係列問題上,違背了中央關於這次運動的重點是鬥爭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正確路線,執行了一條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強烈主張把鬥爭的矛頭對準陵江市委。這篇大字報的奇特之處在於,在大字報的後麵貼了一張征集簽名的告白,還特地放了一個墨碗和兩支毛筆,要求同意大字報觀點的人在後麵簽名,結果大字報隻有十來張紙,簽名紙倒有了二十多張,密密麻麻的全是簽名。

不遠處,葛利江在向我招手,我們一行人走了過去,看到竹席上貼著一張戰旗造反兵團組織機構圖。這時,我才知道戰旗兵團的司令就是那個在人民大會堂向程旭東發問的侯永玉。在她下麵的一列名字中還有周文龍,旁邊寫著的職務是副司令。那時,一想到司令,我們腦海中出現的就是電影中戴著大沿帽,披著將軍呢大氅的國民黨軍官形象,然而這一形象與我們那天在嘉陵江所看到的周文龍的形象反差太大了,讓我不由得直想笑。

楊南雁說:“嘿,這家夥當副司令了。”

柳月說:“就他那熊樣兒,也能當副司令?”

我說:“就他那天的樣子,倒確實象一個光杆兒司令。”

……

我們正在議論的時候,突然有人走到我們麵前,很高興的拉住我的手連聲說:“歡迎,歡迎。”我一看,正是我們那天在嘉陵江救起來的周文龍。

我們一下全愣在那裏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穀易容湊著我的耳朵得意地說:“我沒騙你吧。”

周文龍的眼睛在人群中掃了一下,清點人數般地指著我們說:“柳月、楊南雁、葛利江、林木生……還差一個。”

穀易容說:“聞梅今天有事沒來。”

我納悶他為什麽能那麽準確地叫出我們的名字,一臉的大惑不解。

楊南雁悄悄地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湊著我的耳朵說:“報紙。”

我這才恍然大悟。

周文龍很遺憾的樣子,說:“那天在嘉陵江裏多虧幾位舍命相救,一直沒有登門致謝,今天在這裏見麵,也算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然後恭恭敬敬地給我們每人都鞠了一躬。

全班同學都感到既意外又高興,當場就向他提出了許多問題。周文龍也一一回答了同學的問題。他所講的大多是那篇大字報中已經寫到了的內容,其中重點講了運動之初,工業大學黨委號召同學們積極參加**,批判反動學術權威,同時也給學校領導提意見,然而,當大字報鋪天蓋地般在校園裏漫延開來之後,市委派駐學校的工作組卻將許多寫大字報的同學內定為右派,使得他們不得不奮起造反的來龍去脈。最後他講:“這就是我們不得已起來造反的原因,其目的是為了貫徹**關於開展無產階級**的指示,也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命運,為了我們的人生不至於剛剛開始就陷入一個非常悲慘的境地……。”

在說這番話的時候,神色凝重,語調沉鬱,激動處眼眶裏飽含著淚水。大家被他的一席話深深地感染了,一段時間裏,誰也沒有說話。

許久,楊南雁才說:“現在,市委已經傳達了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三項指示,撤銷了工作組,給你們平反,明確不得進行打擊報複,是不是你們的造反就可以結束了呢。”

周文龍說:“我們也希望早點結束,但是,從全國各大專院校**的情況看,確實存在著一條從中央到地方的全國性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們有充分的證據表明,他們雖然迫於中央文革領導小組三項指示的壓力,把工作組撤了,但隨時都可以把工作組重新派回來,對我們進行秋後算賬。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始終也不肯把將我們打成右派的黑材料銷毀。這些黑材料都是裝在我們每一個人的檔案裏的,將伴隨我們走完人生的道路,它們就象一筆筆的變天賬,隨時都可以拿出來證明他們將我們打成右派是正確的,而我們的頭上就總是懸著一把達摩克裏斯之劍,將永遠都生活在恐懼之中。因此,這些黑材料一天不銷毀,我們的反抗就一天也不會停止。”

他們講話博得了同學們的一陣掌聲,有的同學聽完就端起墨碗,要在那張大字報後麵簽名,柳月看見了,立即上前製止:“幹什麽!看清楚了,人家征集簽名的對象是工業大學的學生,你們還差那麽一點點。”

我不知道穀易容在與他們聯係的過程中是怎麽講的,我們那天也都沒有佩戴中學生紅衛兵袖章,但我猜周文龍是知道我們中學生紅衛兵的身份的,而且肯定地知道我們幾個人是人民大會堂演講和武鬥的參加者,隻是他沒有說破而已。所以我一直在擔心繼續說下去,會有人不小心提出些令雙方都感到尷尬的問題,產生齟齬以至於發生衝突。好在從始至終,雙方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及他們大字報中講到的由市委“官辦”的保皇派紅衛兵——中學生紅衛兵的問題。

時間不早了,正在召開命名大會的員工大食堂傳來一陣鑼鼓喧天的聲音。周文龍說:“今天,陵江市的造反派紅衛兵決定舉行擁護中央三項指示的全市大遊行,工業大學戰旗兵團在命名大會後也要參加到這次大遊行中去,我們的隊伍就要出發了,我要去組織工業大學的遊行隊伍,同學們還有什麽問題,歡迎以後再來,我們一起切磋。”

穀易容說:“周文龍副司令給我們介紹了他們開展運動的情況,我代表金鱗中學高一一班全體同學表示衷心的感謝。”

她帶頭鼓起掌來,大家也跟著報以了熱烈的掌聲。

周文龍走後,我們便來到甬道上。這時,一隊隊人打著紅旗從大禮堂裏湧了出來,校園裏到處都是人頭攢動,紅旗飄揚,擠滿了興致勃勃的人群。

穀易容興奮起來,對大家說:“我們參加他們的遊行吧?”

柳月說:“這怎麽可以呢,雖然我們沒有戴著袖標,可我們都是中學生紅衛兵。”

“哪又怎麽樣呢?中學生紅衛兵難道不也一樣地擁護黨中央的三項指示嗎?”

“我們當然擁護黨中央的三項指示,但如果我們參加了他們的遊行,豈不是沒有了自己的立場。”

他們的爭執引起了同學們的議論,有的說造反派保守派都是**的革命派,有的說我們參加他們的遊行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有的說造反派與保守派哪有那麽明確的界線,反正是走一條路回金鱗中學,怎麽的都可以。

還在議論過程中,我們前後都已是向著校門外湧去的遊行的隊伍,便跟隨著一起往外走去。

當我們沿著校門外的大路來到與金鱗西路交匯處的時候,看到從雲龍區方向也有絡繹不絕的隊伍湧過來,一隊隊紅衛兵揮舞著花花綠綠的小旗,高呼著“堅決擁護中央文革三項指示”的口號。一陣江風吹過,展開了他們打著的一麵麵鮮紅的旗幟,上麵書寫著“陵江大學紅旗造反兵團”的明黃色大字。算起來,他們從陵江大學走到這裏,已經有幾公裏的路程,卻一點兒也沒有疲憊的樣子,燦爛的陽光下,一張張風塵仆仆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興奮。

周文龍正在那裏指揮著來往車輛和遊行隊伍的交叉通過。看到我們的隊伍後,他截停了正在通過的車輛和隊伍,指揮我們插到了兩支隊伍的中間,還大聲地鼓動說:“熱烈歡迎金鱗中學的同學們!”於是前後的隊伍中都中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於是我們便被裹脅著,加入到了遊行的隊伍中。

於是,在這股長長的人流中,便有了我們這一支小小的隊伍。

在這一片前麵望不到頭後麵望不到尾的紅色巨流中,別的隊伍都打著紅色的旗幟,舉著紅色的標語,隻有我們打著是的一麵白色的旗幟,熱風吹拂,旗幟上“陵江市金鱗中學”幾個藍色的大字格外醒目。

跟著大家一起走在隊伍裏,我心裏卻有一種時空錯位的感覺。仿佛突然打開了以前就在眼前但卻從來沒有打開過的窗戶,從那裏望出去,我發現了一些天天看見卻又是完全不一樣了的東西。於是,那些當權派們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模糊起來,以往那些曾經讓我深信不疑的東西開始動搖了。以前,我總是相信廣播,相信報紙、相信書本、相信一切用鉛字印刷出來的東西;相信校長,相信老師、相信他們灌輸給我們的一切,以為站在它們後麵的就是黨、就是權威、就是信仰。但那張大字報和周文龍的一席話,使我對這些東西產生了懷疑——他們所指示的,就一定是一條代表著真理和正義的道路嗎?

我又想起了那些被人們叫做當權派的人,包括市委書記程旭東、聞梅的父親、白戈校長甚至鄧明玉老師……,我不能確認他們所指引給我們的都是錯誤的,然而,會不會真有一些這樣那樣的錯誤,如陷阱一般存在於他們所指引的道路上呢?如果有,這些陷阱是他們故意地挖在那裏的麽?我不能肯定!因為我並不認為他們的心地真的就那麽黑暗、那麽歹毒、那麽陰險;但是,又會不會有這樣的一種可能,有的人在某些時候,由於自私、由於貪婪、由於狹隘、由於愚蠢、由於嫉妒、由於目光短淺、由於和我們每一個人都一樣存在的局限和恐懼,有意或者無意地就挖成了那些陷阱呢?

我用胳膊碰了一下旁邊走著的葛利江,問:“你剛才聽了周文龍的講話,有什麽想法?”在我的印象中,他看問題比較敏銳,所以想聽聽他的想法。

他卻似乎並沒有聽見我的話,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麵,皺著眉頭,說:“金鱗中學的**恐怕從這裏才才真正開始了哩。”

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的是延綿不絕的隊伍,駐目處卻是那麵高擎著的校旗和昂首闊步地走在隊伍前頭,一臉興奮的穀易容。

葛利江雖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話,但卻比我的思想有更進一步的前瞻,兩種想法的交叉和契合,使我隱隱約約地感到,這次參觀工業大學,可能會使一種思想如病毒般地在金鱗中學傳播開來,成為打破金鱗中學業已形成的秩序的一個前奏,為金鱗中學**的進程劃出一條清晰的界限。

畢竟我們仍然隻是中學生紅衛兵,當走到金鱗中學下麵的公路上的時候,我們就從那支長長的隊伍中分了離出來,隻是從此我的心思便開始有些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