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要哭
第25章 不要哭
醉楊柳樓心月。歌桃花扇厎風。香車寳馬爭馳競。調絲品竹聲相應。含宮嚼征聲相稱。金吾玉漏暫時停。燈光月色頻遙映。
——《金雀記-探春》
念眉頭重腳輕地回到酒店房間,還真有個小廚房。其實她一來就奔醫院,哪顧得上看酒店長什麽樣,連行李都隨手扔在床邊沒收拾。要是今天沒遇上穆晉北,她也許就吃個方便麵了事了,都不用下樓去買,矮櫃上就有。
“我先換件衣服,你隨便。”她關上裏間的房門,換下沾滿泥點的褲子。看到床就想直接躺倒,一睡不醒。
這世上怎麽會有人失眠?她最近一直覺得睡眠彌足珍貴,怎麽睡都不夠。
換好衣服出去,發現海鮮都放在廚房裏,穆晉北人卻不見了。
難道走了嗎?是她又哪句話不對得罪他了,還是終於想明白出去吃現成了?
她鬆口氣,在沙發上坐下來,沒力氣考慮太多,明天就要上台演出,早早還要去彩排,她想早點休息。
她燒了壺熱水,終於還是拿了一盒方便麵,剛撕開口,穆晉北就回來了。
她拿著小叉子愣在那兒,“你不是走了嗎?”
“誰說我走了?樓下有超市,我去買鍋碗瓢盆和調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懂不懂?”他瞥了一眼她手裏的叉子和調料包,略帶一絲不屑道,“瞧你那點兒出息,不是說浪費麽?這會兒寧可吃方便麵,也放著海鮮不管?”
“……是你要吃,又不是我要吃。”她低聲嘟噥。
他已經脫了外套,隻穿了件襯衫靠過來,“你說什麽,大聲點兒,我沒聽見。”
他剛才大概走得急了些,靠得近一些念眉就感覺到他身體的熱力和淡淡煙草花香氣,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沒什麽,東西給我吧!”
她去接他手裏的東西,他卻把手舉高,“你一邊兒坐著去就行了,這兒交給我。”
他果然放下東西,就站到廚房的水槽前去料理那堆海鮮。
念眉訝然極了,她以為他要到她這裏來燒飯就是為了讓她動手,他在旁邊翹高二郎腿等吃。
她連他的台詞都想好了:晚飯你不吃麽?食材是我買的,你總得有點兒貢獻吧?喏,美極基圍蝦、清蒸石斑、蔥薑螃蟹、爆炒螺片……再來個蔬菜湯。
她揉了揉額頭,“你會做菜?”
他嗤笑一聲,“問得多新鮮呐,難道你不會?”
那怎麽一樣,她的成長環境與他截然不同,況且他又是男人。
穆晉北像是知道她想什麽,“我這人兒好吃,吃得多了就琢磨著自己動手做。爺們兒會做飯又不是什麽丟份兒的事兒,這都什麽年代了。我小時候我爺爺就常下廚做飯給家裏人吃,他的勤務兵不讓,他就罵你個小兔崽子懂什麽我當偵察兵在野外燒飯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他還說要不是燒一手好菜搞定了我奶奶,哪有現在那麽一大家子。”
念眉終於抿唇笑了笑,“你們一家人一定很幸福。”
他手上動作頓了頓,眼裏微微黯了黯,“我們沒長大的時候的確是,長大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念眉站到他身邊伸手幫忙,被他拍開,“你傷口不能沾水,等會兒爆鍋的時候再來幫手。”
她隻能站在旁邊,看他的靈巧修長的手三下五除二地掰掉螃蟹殼,給石斑裏外做“馬殺雞”、鋪上薑片和蔥段,又掏出螺肉切片,熟練得的確不像第一次做這樣的活兒。
下鍋炒是她掌的勺,她沒怎麽做過海鮮,隻能憑下廚那點共通的經驗。他不時也接過鍋鏟翻幾下,屋裏很快就溢滿濃香。
最後端上桌的幾個菜還頗具色香味,兩個人都餓了,就著米飯和菜湯狠吃了幾口。穆晉北放下碗筷剝蝦,他的手真的很巧,一掐一擰,兩三下就剝出一隻完整的蝦肉來放在念眉碗裏,“嚐嚐看,靠海吃海的地方,鮮味兒應該不錯。”
他十分紳士體貼,懂得照顧人,不疾不徐地坐在那裏剝蝦殼,把剝好的肉都分到她碗裏,非常自然,好像原本就應當是這樣。這樣的體驗她不曾有過,即使最初跟葉朝暉在一起時,他體貼人意的方式也與此不同。
但她業已懂得這樣的溫情隻是表象,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你好。
“想什麽呢,還不快吃,涼了就腥了。”
念眉看著他,“穆晉北,你不必這樣。我不是小女孩了,就算你對我再好,我也不會把劇團賣給你。”
他露出笑意,“我說了不會逼你,你也不用有心理負擔。今天是看在你手上有傷的份兒上,要擱平時可沒有我這麽伺候別人的道理。”
她把筷子放下,“你剛才說的,葉朝暉照顧他媽媽……是怎麽回事?”
他正吃魚,頭也不抬,“這麽關心你曾經的代理律師?”
“你明知道我跟他是怎麽回事,明人何必說暗話?”
他終於認真看她一眼,“總要等到你不願逃避的時候,旁人才好開口。大暉從懂事那會兒起就知道他爸有外遇,他媽不想讓大人之間的恩怨影響他的成長和前途,才送他去北京讀書。異鄉求學,自個兒住校,他吃了很多苦,後來高中沒讀完就轉回海城來,因為他媽得了抑鬱症,需要他在身邊。”
“他邊上學邊照顧他媽媽?”
“差不多是這樣。這種病跟一般頭疼腦熱的病還不一樣,不是請個護工料理起居就完了,得陪著、得疏導,他上了大學之後沒少帶他媽上北京休養治病,隻是沒什麽起色。發展到後來就是鬧自殺,沒有十回也有八回了,他救了一次又一次,最後一次還是沒攔住。”
念眉的唇瓣止不住輕顫,“……我都不知道他媽媽是自殺,他從來沒講過。”
“家醜不可外揚,我們之所以知道,實在是因為那幾年他活的太痛苦了。”
現在當然不一樣,他們都已是成年人,生活的不平磨去了他們的棱角,讓他們變得成熟,卻也世故、圓滑,懂得隱藏真實的自己。
直到再遇見真正在意的人,輕易就撩動心弦,一伸手就能將苦苦隱藏的那個自己從內心封閉安全的角落裏拽出來,那些曾經遭遇的苦與痛才終於重新現世。
“我跟他走不到一起,對嗎?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也知道……你們都知道,隻有我一個人,像個傻瓜……”
她拚命地告訴自己不要哭,可是眼淚還是壓抑不了地落進米飯裏,這下沒法吃了,一定全是又鹹又澀的滋味。
他遞給她紙巾,“你們還有機會。你老師的病拖不了太久,你賣掉昆劇團,跟喬鳳顏的瓜葛就到此為止,你僅僅隻是沈念眉,你們可以重新開始。”
同樣的話,葉朝暉也對她說過。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他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或者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真正投入這段感情,所以說的話與旁觀者所說的分毫不差。
“你為什麽肯告訴我這些?”她不認為他是單純想幫她什麽。
穆晉北無謂地聳肩,“你就當我看不了兄弟難受。”頓了頓又補上一句,“還有我對你那劇團勢在必得的決心。”
葉朝暉早就料到會有今日局麵,又怎麽會為她糾結難受?倒是後麵那個理由更可信一些。
“謝謝你。”她也平靜下來,怪隻怪命運作弄,讓她遇上他,遇上他們。
穆晉北收拾好杯盤狼藉才走,“你別想太多,好好做你的演出,要想劇團東山再起,口碑比什麽都重要。你老師在醫院裏還指著你,演完了再去看她。”
他的確是有卓絕的商業頭腦和敏銳度,念眉沒再多說什麽。
演出彩排的時候夏安才來,他直接從機場趕過去,連酒店都沒做停留。幾天不見,本就沉默寡言的男人更加深沉壓抑,憔悴了一圈都不止。
念眉憂心地問:“你爸爸怎麽樣了,你這樣離開要不要緊?”
夏安搖搖頭,“這病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我總要工作的,我爸他了解。”
夏安父母隻是普通工人,當初送他學戲也是傾盡全家之力,寄予了厚望的。他十來歲就住在楓塘劇院裏,隻有周末放假能回家,有時有演出或排練任務,周末也回不去,家裏會給他送點衣服和吃的來。念眉還記得那時不是每個孩子都喝得上牛奶,夏爸爸或夏媽媽每次騎車過來看夏安都給他帶一些,還有兩袋一定是留給她的,不管能不能見著麵。
那樣的好人,一輩子不擅言辭,她甚至都不太記得他們的聲音,可是給過的溫暖她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她與夏安心頭都壓著重擔,但到了台上,他們就是戲中人,現實中的一切都要暫時拋到腦後。
演出非常成功,隔天的一場演出地點是海城知名的高等學府,這裏離喬鳳顏住院的醫院也不遠。念眉跟夏安都說好了,演出結束就去醫院探望老師,他們師徒也有很久沒見了。
穆晉北每場演出都來,她知道他反正不會錯過每一次能好好睡上一覺的機會,漸漸也就習慣。
這天在高校的禮堂,他也來了,卻是演出到一半的時候才來的。高校學生對昆曲熱情很高,前排早已沒有空位,他就在靠邊倚牆站著,外衣搭在手臂上,目光沉靜如水。
念眉隱隱覺得不安,他壓根不是來聽戲,所以沒有坐下好好睡一覺的打算。直到錢、李兩位老師也相繼出現,才坐實了她的揣測——他隻是來等她,等她的演出什麽時候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