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波未平

第22章 一波未平

分手淚盈腮。歎東西南北堪哀。隻道春光常在。誰知霎時裏雪逼霜摧。悔當權逞威。把孼寃罔造應還債。蹤積得玉海金山。也俱為糞土塵埃。

——《飛丸記-權門狼狽》

穆晉北像粘在了椅子上似的,動也不動,“哎,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我今天過來是想念這裏美味的包子,順帶睡個好覺,不是來找你麻煩的。那兩位老師是陳楓父親的下屬,陳楓把我賣了,非說我跟你很熟,所以讓我帶他們過來,真沒別的意思。”

“陳秘書長是陳楓的爸爸?”

“一點都不像對不對?”他笑起來,“他爸那麽嚴肅一人兒,生出這麽個活寶來。”

念眉不說話。

穆晉北站起來,低頭去瞧她,“這麽好的演出機會,你為什麽不願意自個兒去?擔心我調虎離山?”

念眉瞪他一眼,“就是因為機會好,我想留給更年輕更有上升空間的人,他們不應該僅僅拘囿在楓塘劇院這麽大點地方。”

“你以為這樣他們就會感激你?他們沒有你這樣的忠誠,該走的時候始終是要走的。程曉音就是那個平時去走穴做模特的女孩兒吧?她心思都不在昆曲兒上頭,再多的演出機會也不會對她有提升。”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穆晉北做足功課,什麽都瞞不過他,而且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有一針見血的毒辣。

念眉垂眸,“不管怎麽說,這是我們劇團內部的事,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他抱著手,“雖然我說過希望你是心甘情願在合同上簽字,但我相信那也隻是時間的問題。你們南苑昆劇團既然遲早歸我所有,我早一點給出管理意見,到時候收拾起爛攤子來就不用那麽費勁。”

“我不會把劇團賣給你的!”

“是嗎?”他也不急不氣,“你的堅持讓我感動,不過怎麽說你也隻是代管劇團而已,就沒想過征求一下你老師的意見麽?”

念眉心頭劃過不安,“老師現在身體不好,我不想拿這樣的事去煩她。”

穆晉北的眸色黑白分明,“沈念眉,你應該很清楚她得的是什麽病。人這一輩子最終都隻有一個目的地,就是墳……哎,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魯迅先生。你老師這麽一天天走下去,是不可能猛然回頭越來越好的。你能瞞得了多久,到她彌留的時候再來讓她做決定嗎?”

他說的都對。念眉捏緊拳頭,止住雙手的微微顫抖。

她其實已經十分堅韌,超出他的想象,甚至他覺得在他過去近三十年的生活圈子裏沒見過這樣倔強的姑娘。可他發覺自己總能留意到她的各種小動作,比如什麽時候抿唇、垂下眼瞼、握緊拳頭,甚至是可愛的翻白眼……輕易就戳破她好不容易偽裝起來的那層堅硬的殼,令他看透她的無助。

他低頭看她的手,不忍心再逼她,“手好些了麽?有沒有換藥,化膿了就得上醫院啊,別捂著藏著的,最後還是你自己遭罪。”

念眉迅速把手放到身後,“已經沒事了,不牢你操心。”

穆晉北還想再說什麽,抬眼就看到大門外進來一個人。

“你的好兄弟回來了,剛才說的演出別忘了通知他。噢,還忘了告訴你,這演出的第一站就是在海城。你的老師不是在那兒住院麽?你們可以順道去看看她。”

他拋下最後一枚炸彈,就瀟灑地轉身走了,跟夏安擦肩而過的時候還朝他笑了笑。

夏安擰了擰眉頭,走近才問念眉道:“剛才那人是誰,到這兒來幹什麽?”

“是陳秘書長的朋友,陪市裏兩位分管文化的老師來看演出的。”念眉看出他的憔悴,其他事一下子都說不出口了,“安子,你怎麽了?是不是家裏有什麽事?”

她記得曉音說他是因為家裏的事才請假離開的。

夏安不吭聲,過了半晌才輕輕拍她肩頭,“沒事,你不要擔心。”

“怎麽可能不擔心?安子,你有什麽事不要瞞我,有困難咱們大家一起解決。安子……”

他的手還放在她肩上,肩頭圓滑小巧的弧度隻要一張開手就能握在掌心裏。他微微施了些力道:“念眉,我答應過你的事,不會食言。你要做什麽就照你的意思去做,不要顧忌其他。”

念眉眼眶都濕了,“安子,到底發生什麽事?”

他不肯講,念眉隻好去問海叔,長輩有長輩的一套方法,要知道什麽,總是能知道的。

夜裏念眉獨自坐在房間裏,房裏沒有開燈,隻有窗外的路燈透了點餘光進來。她從傍晚就一直坐在這裏,都沒意識到時間已經這麽晚了。

桌上的手機嗡嗡震個不停,她回過神來,趕緊接起電話,“喂,老師?”

“念眉,他們今天給我換了病房,套間不讓住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不是沒有欠費了嗎?你到底把錢給交上了沒有?”

喬鳳顏的聲音是得天獨厚的資本,除了唱腔迤邐,原本連說話都是非常好聽的,可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尖利質問,卻讓人吃不消。

但起碼證明她精神還不錯。

念眉試著跟她解釋,“醫生說你病情穩定,在普通病房看護也是一樣的。”

“胡扯,這怎麽能是一樣的?房間這麽小,還擺兩張床,這會兒剛巧沒人住,要再有個病人住進來,衛生間都得兩個人共用,這得有多惡心?”

念眉閉了閉眼,隻能跟她實話實說了,“老師,現在我們手頭不寬裕,特需加護病房……已經住不起了!”

喬鳳顏很生氣,“什麽住不起,現在花的是你的錢嗎?喬葉那筆錢呢,追回來沒有?葉朝暉呢,阿暉呢,嗯?你們不是挺要好麽,他連這點花銷都不肯給你?”

姐妹倆的難堪,被她一網打盡。念眉艱澀開口,“老師你先將就兩天,現在劇團也正是需要錢的時候,錢的事我會想辦法,”

喬鳳顏這才舒坦一點,終於問了一句,“嗯,最近劇團裏還好嗎?”

“還好。”念眉把劇團的近況都跟她說了,包括蘇城藝術節的演出任務和青年演員巡回演出的事。

喬鳳顏毫不猶豫,“就你跟夏安去,不要其他人。這樣的機會鳳毛麟角,就該給表現最好的人,把他們推成角兒!”

念眉握緊手機,“安子他爸爸……身體也出了點狀況。”

喬鳳顏頓了一下,“怎麽了,不行了嗎?”

“不是,他爸爸患糖尿病已經好多年了,現在引起了腎病,要定期做透析,可能還要換腎……”她難過得幾乎哽咽,沒想到從海叔那裏聽來的是這樣可怕的消息。

喬鳳顏卻顯得很淡漠,“那是他們家的事,總不能想著讓劇團出錢。夏安這幾年我也算對他不薄了,前年上海昆劇團和南京的進修都是派他去的。長了本事就要懂得回報,不能一味索取。要是他不想繼續待下去,就讓他走,翅膀硬了是留不住的。不過多一分錢也不能給,要是他耽誤了演出,損失還得讓他承擔。”

要是夏安真的提要求,或者說要走,念眉反而好受一點。可他選擇一個人強撐,還有上回那樣鄭重的承諾說他絕不會離開南苑昆劇團,態度其實已經很明確了。

喬鳳顏是不管遠慮隻顧近憂的人,跟她商量也不會有結果,隻能另外想辦法。

聽說他們優秀青年演員的展演第一站是海城,喬鳳顏似乎很高興,“上回你們送我到海城來治病,老葉也來看我,那是我最近幾年最開心的日子。你看到他了沒有?雖然這幾年也老了,但還是很有男人味。葉朝暉就長得像他,不像那個女人……”

她口中的那個女人,是葉家的正牌太太,葉朝暉的生母。

“我知道他也很高興,他也想見到我,以前礙著那個女人身體不好,兒子又反對……現在好了,有你跟阿暉在一起,好像什麽都不成問題了。這次你們來,他也一定會再來醫院看我的,一定會的。”

分不清她是說服別人還是安慰自己。阿暉,阿暉……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這樣親熱地稱呼情敵的兒子,儼然當自己是葉家人。

喬鳳顏說起戀人的時候總是像熱戀中的少女。念眉知道有些人是這樣,隻有身體隨著歲月老去,枯槁的皮囊裏永遠住著十幾二十歲的靈魂。就像老師這樣,她的生命永久地停留在年少與葉炳相戀的那一刻,再也沒有長大過。

念眉不忍戳破她那些五彩斑斕的肥皂泡,匆匆說了晚安,就掛上電話。

反正過不了多久,就能在海城的醫院裏見麵了。

夏安敲門來找他,青梅竹馬長大的人,終究成了紅塵男女,稍晚一些來拜訪竟然都感到手足無措的尷尬。

“你都知道了?”他言簡意賅,眼睛直視她。

“有什麽我能幫你的?”

他不答反問,“我們什麽時候去海城?”

念眉愣了愣,“大概是下個月一號。”很快了,現在已經是月底。

他點頭,“我稍微晚點出發,演出當天跟你匯合。”

她知道他的難處,“好的,我在海城等你。”

他站起來要走,想了想又轉過身來,“我今天來還想告訴你,不管發生什麽事,我不會離開南苑昆劇團。”

念眉站在那裏,直到他離開好久,才發覺臉上都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