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當年粉黛,何處笙簫。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

——《桃花扇-餘韻》

回過神來,她才輕聲問道:“你帶我到這兒來,也隻是為了聽我唱戲?”

“不啊,我不說了麽,是為了睡個舒坦覺。”穆晉北笑盈盈地看著她,“不然你以為我帶你來是為了幹什麽?”

念眉窘得臉都紅了,誰讓他一來就給了那樣的暗示,害她先入為主地以為他要作一回惡霸。

穆晉北把被子拉到胸口,“可以開始了麽?時間不早了,唱完你也好早點休息。不過這回可別唱一半兒就撂擔子跑了啊,我要再生病明兒可上不了飛機。”

“放心吧,這兒樓層高,窗戶不好打開,我想讓你喝西北風也沒法子。”她放鬆下來,竟也能開玩笑了。

穆晉北看著她,似笑非笑,“我好像也沒得罪你吧,怎麽總想著整我呢?好歹我也幫過你一回,對救命恩人可不興這樣啊!”

這就成救命恩人了。念眉雖然覺得他的要求有點荒謬,不過昆曲本身就是歌、舞、詩、戲糅合的藝術,好的音樂或者故事能令人身心愉悅一點也不奇怪,或許真就如他所說的,這也是種緣分。

這樣想通了,也就沒有了那天初見時的難堪和不忿,她調整了一下呼吸,“那你想聽什麽,還是那天的《尋夢》嗎?”

穆晉北偏著腦袋想了想,“你決定,要是還有別的曲子你也能信手拈來的,不妨也試試。”

正好給他機會考量,做下一個決策。

“你那天把牡丹亭當成了西廂記,我今天就唱一出真正的西廂記給你聽吧!不過今天沒有化妝扮戲的行頭,隻能就這麽唱了。你不用擔心,我們平時練功也是不穿行頭就這麽唱的。”

她這麽認真的樣子讓穆晉北覺得有點好笑,點點頭道,“嗯,行,那就唱吧!把這一出唱完要是見我睡熟了你就去休息,要沒睡著就繼續唱。”

“嗯。”

“外頭客廳裏的沙發挺寬敞的,櫃子裏有被子枕頭和毛毯,麻煩你將就一晚,明天再回去。一來呢,這會兒太晚了你一個女孩子出去打車回家不安全;二來我很久沒睡熟過了,今兒又喝了酒,萬一半夜真不舒服嘔吐起來也挺危險的。你不都跟家裏人說好了有可能鬧洞房不回去的麽?詞兒都套好了,別浪費。”

原來他在浴室裏連她跟夏安打電話都聽到了,念眉咬唇,“我知道了。”

穆晉北心滿意足地躺下去,關掉房間裏所有的燈,隻留了床頭的一盞,半闔起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窈窕身影。

她唱的是西廂記中崔鶯鶯與張生一見鍾情的戲折,依舊是迤邐動人的唱腔,指尖和身段的動作也毫不含糊。

她沒有說謊,台上一時,台下千日,她平時練功排演的時候就是這樣全情投入的,這儼然已經成了習慣。

在黑暗中,隻有床頭壁燈這麽一點暈黃的燈光,恰到好處地籠住她,有一種纏綿唯美的意境,比舞台上任何追光燈都更能映襯出耀眼的美感。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明明是不懂昆曲的,可是此情此境卻讓他想起那天在楓塘劇院門口看到的那張《牡丹亭》的宣傳海報,最顯眼的位置就以行書寫就這兩句話。

仿佛蘸取涓涓細流打磨過的黃楊木,昆腔水磨調低回婉轉,極致細膩。他聽到心底淌過一種純淨溫柔的聲音,陌生卻又動聽。

他並不知道行家有句話形容這種感覺,叫“功深熔琢,氣無煙火”。

倦意如約而至,他終於睡過去。

念眉不敢停下,怕他隻是小憩,一會兒又要醒。直到唱完這一折,俯下腰仔細看了看床上的男人,麵容放鬆,呼吸平穩,才確定他是真的睡熟了。

還真有這樣神奇的效果。她歎了口氣,有點啼笑皆非。

虛驚一場有時真可稱作是世上最美好的一個詞,不過折騰了一整天,她也累得眼皮直打架,找出枕頭和被子,就在客廳的沙發上躺下了。

一開始還有點擔心,畢竟一牆之隔睡著個大男人,剛剛還讓她有過糟糕的聯想,簡直如同被調/戲。沒錯,他故意那樣讓她誤解,不就相當於是調/戲?萬一他改變主意半夜狼/性大發,她大概也隻有引頸就戮的份兒。

不過什麽擔憂最終都敵不過強大的睡意,她很快也睡著了,而且一覺無夢,直到天明。

醒來的時候,已經快上午九點。

“怎麽這麽晚了……”念眉揉眼坐起來,這才發覺房間裏隻有她一個人,穆晉北已經走了。

大概昨天真的太累,空調又暖和,她竟然好眠到連他離開都沒有察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她捧住睡腫了的臉,從指縫裏看到茶幾上的東西,有一張酒店的早餐券和瑪莎拉蒂的車鑰匙,下麵還壓了一張字條——

“昨晚辛苦了,到二樓餐廳吃頓豐盛早餐,算是我一點兒心意。房費已結清,酒店有專車送機,大暉的車就停在昨天的位置,麻煩你將鑰匙轉交給他。蘇城之行多謝,我們後會有期。穆晉北。”

還後會有期呢,這家夥武俠看多了吧?念眉盯著紙上的遒勁字跡,不知該作何反應。她該感謝他的體貼敏感,還是該惱怒他的自作主張?

他不是已經跟葉朝暉說好下回碰麵的時候再把車鑰匙還給他嗎?那意思似乎是他們隔不了多久就又會見麵的,現在為什麽又讓她去還?

精致的車匙握在手心裏,簡直就像一個燙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她回到楓塘劇院,剛走到門口就接到程曉音的電話,似乎是用手遮住嘴壓低了聲音道:“師姐,你在哪兒呢,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我已經到院門口了,馬上就上來。”

“那你快上來哈,快點快點!”她火急火燎的,也等再回話就把電話掛了。

念眉加快腳步回宿舍,剛用鑰匙打開門就看到客廳裏坐著熟悉的身影,竟然是葉朝暉。

她一時愣住了,幾乎都要以為是不是自己走錯了地方,或者剛睡醒眼花了。

程曉音站在旁邊,見念眉回來了簡直是如蒙大赦,“師姐你終於回來了,葉律師等你半天了。我……我去幫他倒杯熱水啊,你們慢慢聊!”

她狂使眼色,念眉卻像沒看見似的,仍舊站著不動,直到葉朝暉開口:“剛回來?你昨晚去哪兒了?”

念眉沒理他,彎身換好拖鞋才走過去,“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來找你,敲門很久都沒有人開,驚動了對麵的人,就是剛才你這位師妹,她就讓我進來等。”

劇團的安排都差不多是兩人住一間宿舍,她從小是跟老師喬鳳顏住的,後來程曉音來了,就住對門那一間,跟她感情比較好,有客人或者快遞上門找不到人,都是彼此幫忙招呼。

她隻是奇怪他為什麽來找她,而且他們昨天才剛見過麵。

回憶起昨天婚禮現場的種種,念眉神色冷凝,“我現在回來了,有什麽話就說吧!”

“你昨天跟穆晉北在一起?”

念眉仰起頭,“這很重要嗎?不是你默許他送我回家的麽,你對你最好的朋友難道不是百分百信任?應該完全不用懷疑和擔心才對啊!”

“你在試圖激我生氣?”

念眉輕輕笑了一聲,“這個假設,你昨天就已經問過了。如果你今天過來就是為了不依不饒地問這個問題,那我已經沒什麽可多說的。”

她從口袋裏掏出車鑰匙遞給他,“這是穆晉北讓我轉交給你的,他今天乘酒店的車去機場,你的那輛車就停在景怡酒店的停車場裏。我怕開不好弄壞了就沒動,麻煩你自己過去取。”

葉朝暉沒有接過鑰匙,眸色深沉地看著她,“我聽穆晉北說了,你記得這輛車,我還以為你已經忘了這車是為誰買的了。”

念眉深深吸口氣,有些自嘲,“葉大哥,原來在你眼裏,我是這麽愛慕虛榮的女人。”

她不懂車,並不在意自己喜歡的人開得是奧迪還是奧拓。代步而已,何必那麽招搖呢?就像那天穆晉北開這輛車說要過來接她,倘若真的停在破舊的劇院大門口,隻會讓她覺得兩方世界格格不入,永遠不可能相交。

葉朝暉又趨近兩步,“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念眉隻覺得壓迫感迎麵而來,她都快要不能呼吸了,“那你今天過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今天也要回海城去了。”他眉眼間似乎也顯出一絲疲倦,“我想我們應該找個機會好好談談。”

念眉也有同感,他們的確是該好好談。可她也感覺的到眼下並不是最好的時機,至少她自己還不夠冷靜和坦然。

“我累了,不如晚點在電話裏說,或者等你下回來蘇城再見麵談。”

“念眉,逃避不是辦法。”他比她淡然得多,拿出一樣東西放到她麵前,“但我說過會尊重你的意思,你不想談,我們就先不談,不過這份草擬的合同你可以先看看,回頭再告訴我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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