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滿城荷花2
2.滿城荷花(2)
而後有許多日子,這女人像是消失了。竹竿小院的門時常鎖著,院子裏落了一層樹葉……據說,曾有人見過她,那是在天黑透之後,或是黎明之前,有一個包黑頭巾的女人匆匆從木橋上走過,看到的仍是高高條條的一個影兒……
時光荏苒,當我重又回到小城的時候,順河望去,看到的是一座一座的高樓,竹竿小院已經不在了。問起昔日的鄰人,多有搖頭的。一位從小捏過我的小**兒的老人說,你說的怕是"大肚家的"吧?是不是當年蹬三輪車的大肚家的老婆?也是後走(改嫁)的。她在電影院門口賣茶雞蛋哪……當然不是。遠遠看了,一個又黑又醜的老婆婆,啞著喉嚨高聲叫賣。自然不會是。怎麽會呢?
問起羅鍋家的女兒,鄰人說,現今人家可闊了。男人本是當軍官的,轉業回來分配到了地委,早搬走了。頭些時還領著她女兒回來,她這閨女可了不得,長得高高條條白白淨淨,比她娘還漂亮,先是在北京上大學,這會兒聽說又嫁了個大官……
夜晚,我獨自一人走在順河街的水泥路上,望著靜靜的流水。河麵上很空,沒有木橋,也沒有荷花。
專員
專員姓王,胖胖的,細眯眼,人稱王馬虎。
早年,專員原是玩猴的。肩上架一小猴,常在橋頭耍,也到四縣走走,銅鑼一響,猴兒翻一跟頭,換倆小錢兒。解放了,竟是在做地下工作。於是就當了專員,副的。
專員喜歡在街上吃飯。常一人,坐小攤,兩個鹹雞蛋,一碟花生豆,二兩好酒,花兩毛五分錢,小葷,就又去了。街麵上多有認識他的,熟的。打一哈哈,沒架子。
王馬虎的諢號是從一車皮糧食說起的。三年自然災害時,上頭打電話,令他把一車皮糧食調往寶雞,專員親自接了電話,說:"嗯,嗯,寶豐,知道了。"於是糧食就調到了寶豐。也不是什麽好糧食,紅薯幹。糧食一調去,寶豐縣的老老少少就分了。過後知道錯了,也已到了肚裏。專員挨了處分,工資降一級,也落下了"馬虎"的諢號。
專署機關的幹部們都知道專員馬虎。專員說話不看人,跟眯細細的,給他匯報工作,半晌才"嗯"一聲,很急人。出門也不講身份,見人就打哈哈。連打字員都認為他極不稱職,一直"副"著。
文化革命時,當官的都倒了,他也倒了。人馬虎,又是副職,鬥了幾趟,也就罷了。於是下放勞動,問他去哪裏,說:"寶豐。"就回了寶豐。鄉村裏是論輩份的,他輩長,回來就是爺了。孫輩的當著支書,也沒分派他幹什麽,就說:"爺,你賣茶吧。"就派人搭一涼棚,讓他在路口上賣茶。於是就坐在茶攤上。夏日戴一破草帽,大褲衩,一把破扇,眼皮塌蒙著。沒人看出這就是專員。來人喝茶,倒上一碗,給錢也罷,不給也罷,不看。紅日西墜,自有孫輩娃兒來喊他吃飯。飯是派飯,一個村子輪著吃,沒人怠慢過。外鄉人從這裏路過,見一光脊梁大肚老漢,打趣他說:"爺們,肚兒不小啊!"他眯眼一笑,拍拍肚皮,說:"官肚兒,一肚子糠菜屎。"惹得路人都笑……
一日,忽然來了輛臥車,說是來接他的。他又當上了地區革委會副主任,要他立馬上任。就從茶攤上站起,默默望著來報信兒的孫輩支書,說:"去了。"就去了。
突然拉到了地委大禮堂。一下車,見一會場人黑乎乎坐著。和一些生熟麵孔貼貼手,就讓他上台講話。講話稿自然有人寫,就念。摸摸沒帶眼鏡,也罷。就高聲念道:"潁河地區革命委員會……稿紙!"一語未了,贏來滿場大笑……會一散,滿城人都說:"王馬虎回來了。"
官複原位,就又有了秘書。這新來的秘書姓劉,原是宣傳部門的筆杆子,很能寫,就一路寫上來。劉秘書報到時,恭恭敬敬站在老專員麵前,給他匯報工作。專員依舊眼塌蒙著,似聽非聽,頭一栽一栽的,像是睡去了……劉秘書不敢走,就悄聲問:"主任還有什麽要求?主任?"仍無話。劉秘書懷疑專員確實睡著了,正要悄悄離去,卻見專員睜開眼來,一亮,說:"有。"劉秘書慌忙拿筆來記,專員說:"不用記。一條。我下台的時候,你揭我要實事求是。"劉秘書愣了,腦袋裏"嗡"一聲,好半天醒不過神來……再看專員,眼又閉上了,緩緩說:"就這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