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良心發現
第007章 良心發現
纖纖抱著那些散亂的春冊,茫然地看著小乞丐激忿的小臉。
夜色已經完全沉暗,小柴房裏傳來蛐蛐的低鳴,門外響起熟悉而又陌生的歡聲笑語,這樣的聲音纖纖在過去的三個月裏天天聽見,可是她終是聽不出外邊的人究竟有什麽值得好高興。
她有些無聊地坐在小乞丐躺過的地方,把手裏的冊子撕成一朵朵蒲公英。
紙張撕裂的聲音,像是春蠶咬食桑葉那樣,沙沙不停。
小乞丐爬起來了,摸黑走到窗邊上,用盡吃奶的力氣,才掰斷了釘在窗上的其中一根木條。
不遠處的燈火照過來,載著酒氣的濕熱空氣撲進了窗欞,熏得人一陣發暈。
小乞丐貪婪地看了一會兒,卻又把木板重新蓋了回去。
回頭再看纖纖,卻發現她已經抱著一堆廢紙,窩在草堆裏睡著了。
她還是那麽沒心沒肺,總比旁人少了那麽點情緒,不說話的時候,說她像一尊漂亮的蠟像亦不為過。
小乞丐在黑暗裏打量著纖纖乖巧的臉,內裏那一簇簇的小火苗終於漸漸熄滅了。
他摸到纖纖身邊,一字字地道:“我要是逃走了,可就隻剩下你一個人了。”
纖纖穿著一身桃紅的小裙,比初來的時候俗豔多了,這大概就是青樓妓館的審美,這裏的姑娘好像不打扮成這樣子就活不下去似的。可是這樣的打扮,根本不適合纖纖。
纖纖生得並非清湯寡水,但也稱不上豔麗。
她很漂亮,是周正的那種漂亮,五官精致,眉目清晰,沒有一點多餘的筆墨,仿佛整個都是工筆畫上去的,連發絲都比尋常姑娘家要黑幾分,大概是因為常年呆在屋子裏,她的皮膚很白,襯得睫毛濃黑纖長,清純得讓人想咬上一口。
無怪乎,老鴇子想在纖纖身上打那搖錢樹的主意,她確實有這樣的好皮相。
十六歲的少女,已經完全長開了。除了蒙昧的心智。
“我要是就這樣走了,你要怎麽辦呢?”他喃喃自語。
纖纖是因為他拐帶出來,她被賣在這裏,也是因為他,他怪她不反抗不掙紮,可是麵對著這麽多人,纖纖的反抗隻會比他的下場更慘,他是個男人,被人汙了也就汙了,了不得將來血刃仇人,可是纖纖不行,她若是真的接了客,這一生就完了。
睡著了的纖纖有一種安靜的美好,看著她那張臉,心也會跟著慢慢沉斂下來。
小乞丐就這樣看著她,漸漸地癡了。
有人從往邊打開了門,一束微光從往頭照進來,正照在纖纖的臉上,纖纖不安的翻了個身,忽地——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小乞丐的臉上!迅雷不及掩耳!
“啪!”
這一記耳光,清脆響亮,沒有半點失準,小乞丐沒想到氣氛如此悲涼的時候會被她來這麽一下,半邊臉被打出了一串紅紅的手指印,立即腫起來。心頭剛滅掉的那簇邪火蓬地燒了上來,刷刷刷地直衝顱頂。就這副氣死人不償命的德性,失了身子那叫活該。
小乞丐決定不同情她了。
那送飯來的小丫頭“啊呀”一聲,端著碗靈活地跳開了。等到發現纖纖還在夢裏遊蕩,她更是露出了莫明其妙的表情。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她好像認識纖纖,也對,纖纖那麽奇特,別說是萬花樓了,就說這全鎮的人都認識她也不稀奇。
“飯來了。”送飯的小丫頭蹲下身子輕輕拍了拍纖纖的肩。
纖纖翻身,又是一巴掌,那小丫頭很自然地躲了過去,貼在門邊猶有笑意。
纖纖睡得雷打不動,可是飯菜香一飄過來,她就自動醒了。
小丫頭為她添好了飯,又順手為她倒了一碗湯,黝黑的眸子打量了小乞丐一眼,柔順地一笑,轉身退了出去,守在門外的龜奴和她說了兩句,就重新在外門上了鎖,小乞丐眼巴巴地看著那門開了,又關了。可是他卻從那小丫頭看向纖纖的微妙表情裏,讀得了一絲希冀。
“喂,你和她熟不熟?就是來送飯的那個。”他指了指大門口。
“不熟,她隻給我送飯,沒和我說過話。”纖纖喝了半碗湯,換了一隻手端飯碗,夾了一把青菜往嘴裏猛扒,完全沒抬頭看他。
“你和她不熟,那她為什麽會朝著你笑?”小乞丐看到希望的紅雲一片片又離他而去。
“外邊那些人也是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的,他們不也一樣在笑?”纖纖的反問句總是這樣精彩,真教人無言以對。
狼吞虎咽的纖纖身上,有一種大智若愚的光輝,轉眼及可以把人氣得升天。
“跟你說話是白費勁!”小乞丐氣得坐回了地上,可是屁股剛挨著草堆,就忍不住哀嚎起來。
興許是他叫得太慘,纖纖停止了和飯菜作鬥爭,滿眼同情地將一副碗筷遞到了他麵前。
小乞丐卻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手:“誰要吃你吃剩的東西!”
纖纖道:“誰讓你吃剩下的東西,我是讓你幫我盛飯……”過去的三個月裏,她可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她以前在家裏也是被嬌養的,這點屁事完全不消自己來做,所以她很大方地將空碗遞給了小乞丐。
“你讓我給你盛飯?我可是病人!”小乞丐咆哮起來,惹得屋外的土狗嗷嗷嗷地叫。可是小乞丐沒來得及嚎完,半截語聲便消失在喉管裏,他盯著那空空如也的飯碗出了神——她說和那送飯的小丫頭不熟,那小丫頭為什麽會為她主動添飯?
“喂,也許我們逃走有希望了?”小乞丐跳起來,一把抓住了纖纖的手。
“可是胖子姐姐說,我明天就要接客了,要逃也隻能今天逃。”纖纖不打擊人會死。
“今天?”他帶著這一身傷,連走路都困難,遑論是逃走?小乞丐的心驀地涼到了底。
夜色深暗了一些,歌舞方歇,周遭靜下來,隻剩下放浪的調笑和低淺的私語。
纖纖的目光跳過喧囂的人間,看向了明朗的星空,遠處的屋頂上懸著三兩顆星,一眨一眨地,她想了和娘親坐在院子裏頭做針線活的情形,娘親總是嘮嘮叨叨,說得不著邊際的話,她聽著,有時候能聽進去一兩句,但大多時候是左耳進右耳出了。
她好像記不住事,從小到大,都覺得周圍與自己隔了一層薄薄的膜,隔山望水,看也看不清。她看不清別人的心思,也看不清自己的心思,有時候甚至覺得遠方的星星與自己更貼近。
都說人有五感,可她總是好像各方麵都缺了一點點,除了胃口比正常人大得多。
“天好黑。”她說。
“我有點想我娘了。”她說。
她說話,更像是自言自語,可是她身後的小乞丐卻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了一絲悲涼。
就這一飄忽的刹那,他感覺離纖纖的心近了一小段距離。那種心虛的感覺又再翻湧上來。
“你……為什麽不反抗,為什麽不在路上逃走?你明明有機會逃的,隻要跳下車,沿著原路返回,如果怕馬車追的話你可以走小路,怕被人捉的話,你可以迂回跑,為什麽你就服貼了,死心了,竟老老實實跟著我到了這裏?”
纖纖不像是會認命的家夥,她也不像是真的蠢到了沒邊,但為什麽……小乞丐的心軟了。
他太清楚生離死別的滋味,他是從人間地獄裏爬出來的,他也曾經有一個和纖纖一樣和瞌安順的家。他看見纖纖的消極,竟有些替她捉急。
“我想逃,可是等我想到,馬車已經到了泠水縣。”纖纖不是不聰明,而是反應慢,她要揭開與世事阻隔的那層膜,去看清周圍。所以這反應,可不是一般地慢。
“……”小乞丐又被她生生地噎了一下,這樣的解釋,他確實難以接受,這樣簡單的問題,她居然想了幾天幾夜……卻聽纖纖慢吞吞地接下去說了——
“逃了,可是怎麽回去?我從來沒出過遠門,也記不住路,我記性不大好。”因為記性不怎麽好,她總是要把喜歡的東西畫下來,時常翻出來看看,否則時間隔得久遠了,她就又會忘記。吃過的東西,看過的風景,都是一樣的。她不是不會恨人,但她覺得恨也是白費力氣,因為遲早會忘記。她就是那種記性被狗吃掉的人,“不逃的話,至少還能吃飽。”
又是吃!小乞丐從沒見過這麽大胃的姑娘,他簡直懷疑這姑娘的胃裏住了隻胃妖。
“那到了泠水縣你為什麽不跑,你不是認識泠水縣的捕快麽?你可是讓他來救你……”小乞丐忍不住站在了纖纖的立場上。
“如果我讓他來救人,那你怎麽辦?”纖纖舒了一口氣,將心底的擔憂一古腦倒了出來,“我不能讓他把你打死了,再說……我其實,也差不多忘記他長什麽樣了。”
對於纖纖來說,小乞丐等同於一隻叫化雞,而霍延年,就等同於一隻芋荷烤鴨,她就是這樣把人記住的,至於臉,她都忘記了。
小乞丐沒料到她居然會在那節骨眼上為自己著想。
纖纖不是蠢笨,而是想得太過周全,進一步說,這悠遠的思慮之中還帶著一絲看不見的溫柔。
纖纖生得美貌,可是那心存的善念卻比表麵皮相美上了千百倍。盡管她口口聲聲說他是壞人,心底卻認同了他,把他當成了朋友。
他給過她半隻叫化雞,他陪她說過話,她隻記得他好的地方了。
“我走了,你要怎麽辦?”單憑這句話,她就能把小乞丐當成了朋友。她都聽見了。
要逃隻能今天逃,可是,時間已經不多了。
小乞丐還傷著,傷得很重,他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
“喂,你叫什麽名字?”小乞丐咬了咬唇,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刹那,下了一個偉大的決定。
“我叫柳纖纖。”纖纖答道。
“我叫朱紅。”小乞丐也報了名字。這樣,就真的算是朋友了吧?
他是漳州朱家的公子,但朱家貪墨入罪,家沒了,他一個人逃了出來,想湊齊銀子把姐姐贖回來,可是無論如何也湊不齊那麽大一筆錢,他隻有借了些混混的錢去賭場碰運氣,結果輸得連爹娘都不認識。
最後,他將邪惡的爪子伸向纖纖。
而相處至今,他才清楚地明白了一點,纖纖被賣入青樓,便是和他姐姐一樣的下場,永墜地獄,不得翻身。
成人成魔,隻是一念之間啊。
“柳纖纖,你現在認真聽我說,你不能待在這兒,就算這裏有山珍海味,大魚大肉,你也不能待在這兒,這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們必須逃,隻是……我現在傷成這樣怕是不成了,所以先逃出來的那個人一定要是你。待會兒我會想辦法引開他們,你就從這窗口跳出去,往第二排廂房跑,廂房的二樓齊著圍牆,那裏有道牆缺,你從那裏跳下去,要快。我拖不得太久。”他一口氣說完了,心裏的忐忑忽地就見了底,一股陌生的豪氣自胸臆扶搖而上。
他向著纖纖站立的方向,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那你呢?”
“我不會有事,我是男人。”
少年拍拍稚嫩的胸膛,裏邊回音震蕩,掩蓋了他的心虛。如果這一次再被抓住,他肯定會被打死打殘,小命在不在還另說。但能把纖纖救出去,也算是將功補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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