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眼淚
第041章 眼淚
天上的仙女在站在奈何橋邊上給那些鬼哭狼嚎的家夥盛湯?消息一傳出來,英俊的閻王就無比的興奮,他連公文也不看了,逼著判官把筆一丟,就高高興興地往忘川河上跑。
今兒的鬼哭得特別厲害,吵得整座地府都在顫抖,閻王壓陣也都無濟於事。
“扶蘭仙子身上的金光也沒有多厲害,這些鬼為什麽要怕成這樣?”閻王很好奇地手搭涼棚,往遠處看。
“不是怕,是生氣,孟婆湯的分量縮水了,餓死鬼們感受到了鬼格上的侮辱。”一名鬼差在旁邊耐心解釋。
“哦……”閻王拖長了聲音點點頭,半晌,又自言自語道,“就這麽個吃法,孟府遲早會見底,看來,孟婆這人還是比較適合跟我們打馬吊。”
“……”判官大人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感情這位大人無聊到要來看仙女發湯,就是因為牌搭子被抽散了不高興哪。
扶蘭仙子坐在橋頭,四周陰氣彌漫,唯獨到她身邊就像是缺了一塊,空氣特別清新感人。
孟三生當然舍不得她做粗重活,他一早就想好了,湯還是他來發,扶蘭赫赫隻能在一旁看著。
扶蘭赫赫在離橋頭兩丈遠的地方,頭頂上搭了個小涼棚,孟三生為她準備了一個小凳子,一把小扇子,腳邊上還放著一個碩大的瓦罐,那便是他從湯鍋裏勻出來的湯。
莫說這一代的孟婆沒出息,他守在這兒這麽多年,婆婆媽媽的性格已經改不了啦。
“真是照顧得細心周道,跟人家孫子似的。”閻王忿忿不平地伸長了脖子流口水。
“別丟臉。”判官伸袖子擋住了他的臉,心想,就不該跟這丟人的東西出來。
站著盛湯的那個人依舊是當今的孟婆大人,扶蘭赫赫隻需要喝喝湯,看看風景,有空的時候就在繡繃上紮兩針。
繡繃上的牡丹已經繡得差不多了,就差幾片作陪襯的葉子,扶蘭仙子找不到合適的綠線,隻能暫且放著,手頭還有些閑餘的材料,她便隨手繡些小玩意,這一次,她繡得是一對烤鴨。雖然孟家的老奶奶三番幾次說她繡的這些花樣拿不出去,但她還是固執地繡下去了,因為她也是石頭,是石頭都有點固執,一固執就擰不過彎來。
餓鬼們擠在奈何橋上,密密麻麻地向扶蘭仙子豎手指,膽小鬼看見閻王和判官都站在遠處“巡視”,還以為有什麽大事發生,不等孟三生開口就嚇得嗚嗚嗚直哭,場麵曾一度失控。孟三生就覺得,讓扶蘭仙子來奈何橋,是個極其錯誤的決定,趁著沒有人接他手裏的湯,他徑自跑去了扶蘭身邊一坐,說開了:“仙子,明天還是換別的鬼差來吧,這地方曬得很。”
“曬?”陰間又沒有陽光,哪來的曬不曬的?扶蘭赫赫迷茫地抬起頭,不多時又低下頭去,“我就在這兒坐著,誰讓你不給往世書給我看呢?我要是能知道上一世發生了什麽事,就不來這裏蹲著了。”這話說得多坦白感人。
孟三生尷尬得俊臉通紅:“那是……那是因為你看了之後會難過,所以我才把書收起來的,再說,看那種書是要扣功德的,不劃算。”
扶蘭赫赫不聽他解釋,隻在鼻子裏輕輕地“哼”了一聲,又低下去頭繡花了,良久,等到孟三生以為她不會再搭理自己的時候,扶蘭赫赫又歎了口氣:“我怎麽會難過,我是個經世修行的石頭,連眼淚都沒有,又怎麽會難過……”五官都被蒙在一重厚厚的雲霧裏,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疼,達到了心底,愛與恨,也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真是太糟糕了。
孟三生急急忙忙地解釋:“不,那隻是因為通心靈玉沒開。”
扶蘭赫赫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不由怔了怔:“你說什麽玉?”
孟三生急吼吼地在扶蘭赫赫整理順滑的青絲上撫了兩把,道:“乖,乖乖,我還有事我先走了。”竟什麽也不說,像逃難似的躥開去。
閻王:“哦……沒意思。還以為他們爭兩句之後會打起來。”
判官:“打起來有什麽好?在這種地方。”
閻王:“開賭盤買輸贏啊,叫一群賭鬼過來一起玩,我一定讓他們在地府也輸得掉褲子。”
判官:“……這種無良的賭局,虧你也想得出。”
孟三生是認真工作的男人,他的職責就是繼承前任孟婆的使命,給每一個過奈何橋的人盛湯。過橋投胎的鬼魂喝了他的湯,便會抹去記憶,抹掉所有的喜怒哀樂。所以這一碗湯,對於有些人來說,是甜的,因為可以忘記上一世的哀苦作踐,而對於另一些人來說,是苦的,因為不想忘記了,不能忘記的東西實在太多。
牽腸掛肚的人,到了這兒才會真正變得了無牽掛。
可是扶蘭赫赫整整等了三十年,也沒等到腦海裏鑲刻的那道影子。
她漸漸地,不怎麽相信緣份了。
“孟三生,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去和閻王說說……早點去投胎也好。”扶蘭赫赫有些失望。
“啊?你還有五十年,這麽早去投胎,紫綃仙君和鳳華仙君豈不是隻能做你孫子輩,也……太胡鬧了吧?”孟三生手上托著兩個湯碗,穩穩當當地向她走來。
“我這樣子過目即忘,就算投了胎,也一定不是個正常人,誰又會認認真真地照我?”居然不知不覺自卑起來了。
“我啊,我會照顧你,不然這樣,我們一起投胎,這樣我就可以照顧得你久一點,不會讓你被人欺負。”孟三生在她身站坐了下來。
扶蘭赫赫沒說話,隻是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奈何橋。這三十年來,她每天看著各式各樣的人往這橋上過,奈何,無奈何,不管喜怒哀樂,都在一盅湯前麵劃清了界限,來的時候明明是一張會哭會笑的臉,過了橋便忘了所有的曾經,扶蘭赫赫在旁邊看著,不知不覺竟也感到回憶的寶貴。可她,卻是一個懵懵懂懂沒有回憶之人。
這時候,有一對滿頭銀發的老夫婦從橋上走過來,那兩個人走得很慢很慢,每走一步,都往身後看看,互相低聲咬著耳朵,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他們看見湯鍋邊上沒有人,便鬼鬼祟祟地加快了步子,很快就到了扶蘭赫赫身邊。
扶蘭赫赫聽見那老婆婆擔憂地說著:“還是別喝那湯了,我怕我們下輩子會不記得纖纖,還有小七……”那聲音像一陣溫柔的風,擦著耳朵飄了過去。
扶蘭赫赫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放在膝頭的繃子“啪”地一聲輕響,就掉在了地上。
孟三生疑惑地側過頭:“怎麽了?”
扶蘭赫赫猶豫地說不上來,唯見一雙枯瘦的老手,替她拾起了那副繡繃,老人的眼角含著淚:“姑娘,這烤鴨是你繡的?嗬,我女兒啊,也喜歡繡這些……”她滿頭的白發,整整齊齊地包在腦後,露出了滿是皺紋的額頭,扶蘭赫赫好像聽人說過,抬頭紋越多的人,過得就越不開心,像彌勒和壽星公公都是無憂無慮的人。
心口有什麽東西堵在那裏,她說不出話來,也不接那繡繃,隻是靜靜地望著。
她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兩位老人。
“我……”我見過你們嗎?扶蘭赫赫張了張口,卻又艱難地將話又咽了下去。
老婆婆抹了抹淚,轉頭向老公公道:“孩子他爹,那東西還在嗎?”
老公公道:“在的。”說著,便從懷裏拿出了一本小冊子。那本小冊子裝訂得十分精致,倒有幾分像扶蘭赫赫的手工,隻是內頁有些發黃了,像是存放了很長的時間。
老婆婆微笑道:“姑娘,你的針法繡跡,讓我們想起了我們的女兒,你看,這就是她繡的。”
扶蘭赫赫低頭翻著那繡冊,腦子裏越來越混亂,一時間,她覺得自己好像也繡過那些東西,不光是烤鴨,還有海參,鮑魚,還有各式各樣的點心,有些她見過,有些她沒見過,繡冊裏的東西雖不說是栩栩如生,卻有一種天然的靈氣,那股靈氣與她脈脈相連,成為了一體。
“我……”扶蘭赫赫想了好久好久,也沒想到要怎麽說。她本歸了本體,容顏相貌與原來已然大相徑庭,路過奈何橋的人,誰也不可能認識她。她明明經曆了一世,卻又好像做了一場大夢,醒來的時候,依然一無所有。
“姑娘,時候差不多了,我們得走了。”老婆婆說完,抽回繡冊就要拉著那老公公快步離去,生怕再多說一句。
然後,扶蘭赫赫便聽見孟三生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兩位,你們忘了喝湯。”
兩位老人的身形,同時一僵。
扶蘭赫赫上前一步,有些焦急地擎住了孟三生的手腕:“且慢,我還有些話想問。”卻被打斷。
“仙子,過去事,將來事,與人無尤,忘卻舊愛舊恨,才能功德圓滿。兩位老人家的判詞很好,下一世,他們過的是玉橋,將來也是大富大貴。你知道這些,就已經足夠了,再問下去,我等都要受到株連。”過去事,將來事,都是天機,天機不能泄露。孟三生做得沒錯。
扶蘭赫赫卻惱恨起來,恨死了自己的記性。
她摩娑著手裏的繡繃,良久說不出話來,直到眼睜睜地看著兩位老人喝盡了孟三生手裏的湯。
十指交扣的雙手,在麵前慢慢鬆開。
老人的眼底褪去了平靜與慈愛,他們看著對方,像是看見一處山石一叢花樹,再無半分溫情。
像所有喝過孟婆湯的人一樣,隻剩一臉空茫的麻木。
原來,地府最殘酷的刑責,不是上山刀下油鍋,而是,忘記。
而扶蘭赫赫,每天每時都在忘記啊。
扶蘭赫赫抬頭目送兩位老人離去,一直默默無語,孟三生回過頭的時候,卻是驚呆了。
“仙子,你哭了,天要下雨了嗎?”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石頭是不會哭的,石頭上有水,多半是要告訴世人,要下雨了。
可這是陰曹地府,沒有月,哪來的風?沒有水,哪來的雨?
強烈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