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偶遇
第65章 偶遇(修改版)
八月的煜都越發炎熱,烈日高掛、普照大地,今年的大燕注定多災多難。繼年初西北冰災之後,嶺南又發生了大旱,土地龜裂、莊稼死傷無數。朝中為了此事忙得脫不開身,驃騎將軍自請去嶺南賑災,卻被皇帝以其“返京不久、舟車勞頓”為由給否了,轉而派右相長子、光祿大夫秦以茂前往。
前方一封封奏疏遞上來,皇帝也不分晝夜地看著,完全將自己投入繁忙的政務中。雖然勞累,但這樣情況對此時的他來說再合適不過。不給自己空閑的時間,也就不會想起那些事情,避免了因為控製不住情緒而打草驚蛇的可能。
時機還不成熟,他不能挑明了對宋楚怡發難,必須尋個不讓左相和群臣起疑的由頭。
這天晚上,又是連續議事四個時辰,大臣們相繼離宮回府,皇帝坐在紫宸殿內閉目養神,旁邊是高安世滿臉的擔憂。
“陛下,您今天都沒怎麽用膳,這樣下去身子可吃不消。微臣吩咐廚下做了駝蹄羹,您多少進一點吧。”
駝蹄羹。
這三個字勾起了他的回憶。好像之前有一次,葉薇親自下廚,做的就是駝蹄羹。當時她笑語盈盈,說本來想做更複雜的菜色,可惜被侍女攔住了,擔心她手藝太差、倒了他的胃口。
算起來,他已經有七八日不曾見過她了。
“高安世。”打斷宦官的絮絮叨叨,他淡淡道,“擺駕披香殿。”
高安世一愣,繼而大喜,“是!微臣這就吩咐下去!”
這些日子皇帝專注於政務、不見任何嬪妃,他看在眼裏,哪裏還能不明白是什麽情況?不就是整顆心都被宋大小姐塞滿,平靜從容的表象下,是不得不用忙碌來麻痹自己的壓抑克製。
有心想勸他去哪位娘娘那兒散散心,卻又不敢開口。這種情況下,一個不慎便是滅頂之災降下,他實在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他自己提出要見慧貴姬,實在是再好不過。事實上這陣子高安世也考慮過要不要找她來救場,最後還是因為各種原因放棄。慧貴姬如今在後宮妃嬪中最得陛下歡心,有她在旁邊妙語連珠,陛下的心情應該會好很多吧?
無論如何,隻要他別再整日記掛著宋大小姐,就是道君開恩、大慈大悲了!
葉薇的淩安宮毗鄰太液池,禦輦順著池畔的石板路一路前行,走得又快又平穩。皇帝一直沉默地坐在其中,在抵達聽雨閣時才忽然敲了下轎輦內壁。
“陛下?”高安世低頭詢問,同時做了個手勢吩咐宮人停轎子。
夏日用的禦輦並不像冬天的有厚厚帷幕遮掩,高安世可以借著不甚明亮的月光看到皇帝半隱在黑暗中的臉。依舊是沒什麽表情,唇部線條還有些生硬,明白地顯示出主人心情欠佳。
“現在什麽時辰?”他淡淡問道。
“回陛下,亥時三刻。”
這句話說出才發覺原來已經這麽晚了,這個時辰搞不好慧貴姬都已經歇下,到時候淩安宮又得喧囂一陣。
“回去。”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高安世卻差點沒反應過來,“您是說,回永乾殿?”
皇帝沒答話,便是默認了。
高安世真有些轉不過彎來了。這什麽情況,都走到這裏了,繞過前麵兩道彎就能看到淩安宮的燈火,他卻要打道回府?
眼看皇帝又開始閉目養神,他到底不甘心,到手的救星怎麽能見都不見就飛了呢?
輕咳一聲,試探道:“陛下是擔心貴姬娘娘已經歇下,不想吵到她嗎?您多慮了。夏季炎熱,宮人們大抵睡得晚,貴姬娘娘又是個喜動不喜靜的,興許還在燈下和侍女們閑聊呢!”頓了頓,“而且您也有些日子沒去披香殿了,那邊一定日夜盼著,回頭要是知道您都到這兒了還半路折返,以貴姬娘娘的性子,可得和您鬧別扭了……”
不得不說,為了讓皇帝去見葉薇,高安世很盡心、很豁得出去,連這種有些僭越的話都宣之於口。可惜皇帝聽到他的冒死進言,腦中卻閃過上一次在清蓮水閣的事情。
他因為記掛著楚惜的事而失約,等到再次見麵,她幾乎是不管不顧地衝撞犯上,惹得他勃然大怒。然而在他發火之後,卻發現她藏在袖中的一對竹笛。那是她精心準備了一個月的禮物,原本打算在約定好的那天送給他,卻被他的失約給破壞了。
那時候,她說擔心他在她和別的女人中間,舍棄她而選了別人。還說她很害怕,怕他因為什麽就不喜歡她了,如同對皇後和姚昭容那樣……
當時他是怎麽保證的呢?哦,他說任何人都影響不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讓她安心。說那話的時候他確實是信誓旦旦,如今卻有些不確定了。
他的整顆心都已被楚惜占據,至少現在,真的沒有多餘的部分給旁人。
既然如此,還是別見了吧。
那姑娘性子太倔,對他的要求也和別的妃嬪不一樣。如果讓她看出自己正在思念著別的女人,恐怕會比上一次還要生氣吧?當著他的麵不給好臉色,等把他氣走後再躲起來掉眼淚,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
就是這麽喜歡逞強。
暗歎口氣,他堅定了打道回府的想法。本來是心中煩悶想找她緩解下壓抑的情緒,可如果兩人見麵就意味著她的傷心失意,那還是算了。
已經不能給她想要的東西,那麽至少,不要讓她太難過。
“回去吧。”他對高安世重複,“朕累了,想早點休息。”
話說到了這份兒上,高安世再不情願也不敢再拖延,無奈吩咐:“掉頭,回永乾殿。”
禦輦卻沒能順利起行。
遠方忽然傳來笛聲,悠揚而清麗,穿過寂靜的夏日夜晚,讓微風中所剩無幾的燥熱也散去。
不過短短片刻。
皇帝直接從禦輦上下來,朝笛聲消失的方向張望,卻見夜幕低垂、樹影憧憧,獨不見他期待中的身影。
“這個聲音……”
太熟悉。雖然隻吹了一小段,他卻已經猜出吹奏的人是誰。
隻是這麽晚了,她怎麽會在那裏?
月光下的太液池一如既往的美麗,波光粼粼、水天倒置,一葉輕舟泊在池畔,葉薇身著梨花白對襟襦裙,坐在舟頭玩著手裏的笛子。因為天熱,她腳上隻穿了小葉紫檀的木屐,此刻已被脫下擺在一側,而未著羅襪的纖足就這麽順著小舟邊沿垂下,時不時浸入池水中,攪亂滿池星光。
妙蕊被打發去拿水果,連同那個替她弄來小舟的宮娥一起,匆匆折返淩安宮,大概再過一盞茶就能回來。而她抓住這短暫的清靜,整理自己混亂的思緒。
今晚著實有些莫名其妙。
她本來在燈下看一本遊記,庖廚做了可口的櫻桃酸酪和杏仁露,她邊吃邊看,正自得其樂,卻忽然被書中的某個內容勾走了心神。
那輔佐君王數十年、年過半百才辭官歸隱的前朝名士崔朔,用瀟灑隨性的筆觸記錄了自己與友人月夜泛舟的過程,稱“此畢生難忘之快意”。
視線還落在工整的字體上,思緒卻已飄得很遠。好像就在幾個月以前,有個男人也曾站在明月下的舟頭朝她伸出手,含笑邀她同遊。
如今回想起來,確實是段挺有趣的經曆。
讓人忍不住想重溫。
她向來是膽大包天的性子,幾乎沒怎麽掙紮就做出了決定,等到理智稍微回籠,已經坐在了太液池邊的船上。
本想趁著興致吹奏一曲,然而剛開了個頭,就被忽然湧上的紛亂思緒給打斷,不得不忍痛放棄。
夜風夾雜著池水的濕潤,吹在臉上很清涼,而她獨坐船頭,沒來由地陷入了往事的拉扯中。
關於宋楚怡的,關於謝懷的,關於……那個擔著她夫君名頭的男人的。
命運好像是場早有預謀的輪回,上一世影響過她命運的人全部在這九重宮闕內重逢,而她明明是他們每個人記掛心頭的執念,卻不得不遮遮掩掩,唯恐被人發現身份。
想想還挺滑稽的。
輕歎口氣,她終於覺得無趣,神情索然地抬頭,卻又瞬間呆住。
三步之外的岸邊,玄衣高冠的男人沉默佇立,右手按劍,烏黑的眼眸凝視著她,辨不出情緒。
他們中間隔著粼粼的池水,遠遠望去,如同被天塹阻隔的牛郎織女,竟生出股悲傷的意味來。
“陛下。”葉薇終於回過神,就這麽站在舟頭朝他福了福身子,“這麽晚了,您怎麽會來這裏?”
皇帝笑了,“這麽晚了,阿薇不是也在這裏?”順手摘下佩劍,用劍鞘劃了下池水,“月夜泛舟,還是獨自前來,阿薇好興致。”
葉薇覺得他的話別有深意,還沒想出究竟來,他已慢騰騰踩上踏板,步履從容地走上了舟頭。
他在她麵前站定,低下頭看她的眼睛,“你還沒回答我,這麽晚了,在這裏做什麽?”
葉薇眨眨眼睛,老老實實道:“臣妾夜讀崔如璟遊嘉河的文章,一時沒忍住,就跑來效仿先賢了。”
她眼神清澈,說話的時候直視著他,沒有半分閃躲。他瞧見她滿臉的坦蕩,心中的懷疑終於散去。
大晚上不在寢宮睡覺,卻在他經過的途中劃船吹笛,怎麽看都有些湊巧和刻意。他本以為這中間有什麽手段,存了戒備而來,如今卻發現還是自己過分多疑。其實仔細想想也是,禦前的規矩一向嚴謹,他不認為她有本事能搞到自己的行蹤,而且他今晚本來就要去披香殿,若不是半道改變主意此刻已經在那裏了。她就算要用這種辦法見他,也不用挑今天晚上。
“剛才朕遠遠的聽見你在吹笛子,不過很快就停了。為什麽不吹下去?”
居然被他聽到了?
葉薇默念句“真夠巧的”,然後微微一笑,“臣妾擔心吵到旁人。這麽晚了,在這兒吹笛子太招搖。”
“既然知道招搖,怎麽還跑出來?”他語氣平靜,卻又帶點欲說還休的意味,“容朕想想,這情景怎麽有些熟悉?好像在不久之前,朕才帶著某位姑娘一起來過。湖光山色、月影朦朧,如今想來,真是令人懷念……”
葉薇眨眨眼睛,明白了。
他認為她是難忘兩人之前的回憶,所以才深夜跑到這兒故地重遊。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猜測也沒錯,自己確實是對那次月夜遊湖的經曆念念不忘,這才跑出來的。
再覷見那英俊的眉目,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這些日子兩人雖然一直不曾見麵,她心中卻很踏實。因為清楚宋楚惜的事情已經被他知曉,也就不急著去他麵前晃悠。一則,是給他個消化此事、籌謀對策的時間,二則,她也實在擔心自己這個時候湊上去,說錯什麽會被遷怒。
在以為救他的是宋楚怡、整件事都是左相的陰謀時,他尚且對當年的少女念念不忘。如今真相大白,他終於知曉那些以為的“欺騙”不過是個誤會,宋楚惜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本就是他小心翼翼珍藏在心中多年的女子,如今更是被徹底奉上神龕,成為任何人都無法逾越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