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新亭文會這一日,高門士族的年輕子弟陸續乘馬車進入建康城,百姓們慕名而出,一時間城內人頭攢動,幾乎將建康城的大街小巷擠得水泄不通。
應邀前來的都是些極富聲望的文人墨客,要麽潛心修學,要麽縱情山水,卻無一人在朝為官,此次文會似乎不涉政事,博的就是一個清雅之名。
司馬嶸卻心中亮堂,王述之絕不做無用之舉,這次恐怕是打著以為會友的幌子,行招攬人才之實。
聽聞馬車轔轔,王述之拂袖起身,如意不輕不重地在司馬嶸額頭敲了敲,含笑道:“走,隨我去亭外相迎。”
司馬嶸應了聲是,隨他步下台階,遠遠看見陸子修下了馬車,正廣袖翩翩款步而來,牙又疼了。
陸子修一抬眼便看見司馬嶸,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難掩關切,停留片刻才移開,上前對王述之行禮問候:“吳郡陸子修拜見丞相。”
“左梧兄遠道而來,不必多禮。”王述之笑著抬了抬手,打量他一眼,又偏頭看看司馬嶸,眼中意味不明。
司馬嶸不比其他仆人,不好對陸子修視而不見,便恭敬拱手道:“小人王遲,見過陸公子。”
陸子修聽他自報新名,語氣又如此生疏,不由眸色微暗,卻隻是溫和一笑:“免禮。”
寒暄片刻,其他人也陸續前來,新亭內很快便坐滿了人。
司馬嶸跪坐在王述之偏後側,雖低垂眉眼,卻時不時能感受到陸子修和煦的目光,甚至偶爾一抬眼與他對視上,還能體會到那對黑眸中的綿綿情意,心知自己十有□□是猜對了,忍不住有些無奈,隻好裝作自己是一尊雕像,巋然不動。
王述之待所有人入座,笑著問道:“諸位可知,此次文會為何定在新亭舉辦?”
此話一出,廳內寂靜了片刻,並非無人知曉答案,而是大家都在心中琢磨該不該回應這句話,或者如何回應。
晉室南渡之初,過江世族曾相邀在新亭飲宴,因為遠離故土,不免觸景生情,當時亭內眾人感歎風景不殊、山河之異,紛紛落淚,而王述之的祖父王茂鴻則起身憤慨道:“諸位應當效忠朝廷,合眾人之力,他日必能擊退胡人,收回北方大好河山,怎可像亡國奴一樣哭哭啼啼?”
如今王述之舊事重提,意義不言而明。
亭內眾人並未躊躇多久,就聽陸子修開口應道:“老丞相一心為國,雖已身故,言猶在耳,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我等哪怕才疏學淺,也應敬仰效之。”
王述之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將陸溫那隻老狐狸罵了一通,哈哈大笑:“說得好!”
席間眾人已然紛紛變色,尤其是江南士族,在場多數皆以陸氏為首,眼下聽了陸子修一番慷慨陳詞,原本沒打算做官的也忍不住開始搖擺躊躇起來,一時頗有些拿不定主意。
王述之怕將人逼狠了,笑了笑,搖頭歎道:“本相甚是懷念先祖父,選在此處實在是出於私心,睹物思人啊,睹物思人,諸位見諒。既然是以文會友,今日我們就不談其他,先飲一杯酒如何?”
眾人暗中舒了口氣,連忙舉杯應和。
新亭外侍衛林立,新亭內清聲朗朗,甚至有人將自帶的琴取出來助興,酒酣之際,頗似當年竹林七賢的盛況,王述之斜倚矮幾,笑意盎然,目光隨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陸子修的臉上,笑意更濃,偏頭朝司馬嶸招了招手中如意。
司馬嶸覺得陸子修陳述立場之後,看向自己的目光越發灼熱,正擔心會不會被戳成篩子,急忙傾身湊到王述之旁邊:“丞相有何吩咐?”
王述之唇邊含笑,低聲問道:“你曾在陸公子身邊伺候,可知他何時有了入仕之意?”
司馬嶸一來是決定不給陸太守麵子,二來是心中已有其他計較,便實話實說:“或許是在小人入京之際。”
“哦?”王述之聞言並不驚訝,顯然早已將陸子修時不時投來的目光盡收眼底,“這麽說,竟然與你有關?”
司馬嶸麵不改色:“小人身份低微,此事應是湊巧。”
王述之朝他瞥了一眼,輕輕一笑,未再多問。
不遠處的陸子修將他二人低聲言語的情景看在眼中,心緒難平,再看向司馬嶸的目光就更為炙熱了。
司馬嶸麵對王述之的疑心都能鎮定自若,甚至身臨險境也可以麵不改色,可唯獨這件事,讓他渾身不自在,最後實在是扛不住了,便低聲說道:“請丞相允小人離開片刻。”
“嗯?”王述之扭頭看他,“做什麽去?”
“……”司馬嶸頓了頓,故作尷尬,“小人怕是今早吃壞了肚子,急需去茅房解手。”
王述之笑起來,衝他揮了揮如意:“去吧。”
司馬嶸一出亭子,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心知王述之思慮慎密,不敢隨意轉悠,便當真去了茅房,到了那裏找塊幹淨石頭坐下,深覺聞著臭味都比待在亭內舒適,便數著地上落葉開始幹熬時辰。
照常理說,他不過一個奴仆而已,陸子修又已經表明了立場,陸氏與王氏算是徹徹底底同氣連枝了,隻要陸子修開口,王述之必定毫不猶豫將他退回陸府,不過眼下他已不是元生,陸子修恐怕要失望了。
想到元生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甚至比當初病榻上的自己還要健壯一些,司馬嶸百思不得其解,抬手隔著腮揉揉酸疼的牙,哭笑不得:“雖然當今的確有不少好男風之人,可他們不都喜歡麵如凝脂、妙有容姿、一陣風便能吹倒的絕世玉人麽?我哪裏像?”
“噗……”外麵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司馬嶸麵色一頓,急忙從石頭上站起來,故意發出整理衣裳的動靜,待了片刻才低眉耷眼地走出去,問道:“丞相怎麽來了?”
“擔心呐,怕你摔進茅坑,忍不住過來瞧瞧。”
司馬嶸麵色僵硬,頓時有些尷尬:“丞相來多久了?”
“唔……剛來,碰巧聽到什麽麵如凝脂、妙有容姿、絕世玉人……”
司馬嶸:“……”
王述之笑意盎然,拿沉香如意抵著他下頜往上抬了抬,眯著眼將他上下左右瞧了個遍。
司馬嶸頓時覺得自己從頭皮到腳趾都僵硬成迎風而立的石像,甚至下頜處微微有些發麻,隻能強忍住抬手將他如意打掉的衝動,一動不動。
王述之看夠了才慢悠悠收回目光,卻在一瞥眼間發現他耳尖微微透出一抹緋色,不由一愣,笑起來:“明明麵皮嫩得很,卻偏要做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何苦來哉?”
“……”司馬嶸眨眨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耳尖似乎有些發燙,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回應。
王述之拿如意在他頭上敲了敲,轉身抬步:“回去罷,沒人給我倒酒,還得我親自動手。”
“……”司馬嶸緊隨其後,死死盯著他寬袖上甩來甩去的錦繡雲紋,“亭台樓閣不是也在麽?”
“你比他們能幹,我將他們打發去伺候別人了。”
“……”
二人一前一後才走了幾步,遠遠便看見王亭快步走過來,焦急道:“丞相,太子殿下來了!”
王述之頓了頓,大搖其頭,無奈地揮揮如意:“真是不嫌熱鬧,知道了,我這就去迎候。”
司馬嶸心裏一緊,急忙雙手捂住肚子,麵露痛苦道:“丞相,小人肚子痛,想再去一趟茅房……”
王述之回頭詫異地看著他:“你真吃壞肚子了?”
司馬嶸皺著眉衝他點點頭,似乎難受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王述之斂起眉,眼底有些擔憂:“疼得厲害?”
司馬嶸再次點頭。
王述之回頭對王亭吩咐:“回府將李大夫請過來。”
司馬嶸臉色一變,眼看王亭就要答應下來,急忙開口攔住:“不必!我去解個手就好了!”
王述之忙衝他揮揮手:“快去。”
“謝丞相!”司馬嶸快步奔回茅房,長舒一口氣,稍稍探頭往外瞧了瞧,又見王閣火急火燎跑了過來:“丞相,大皇子與四皇子也來了!”
王述之一臉無奈,話都懶得多說,隻淡淡揮了揮手中如意。
司馬嶸聽到大皇子也來了,激動得差點衝出去,想到自己剛剛找的借口,隻好耐著性子縮回腦袋,繞著石頭來來回回轉了幾圈才堪堪平複心緒。
大皇子就是皇兄司馬善,其生母原為宮女,之後也隻封了個良人,司馬善年幼時因身份低微沒少受欺淩,與病弱的司馬嶸算是同病相憐。
司馬嶸原本是想利用他,便給他出了不少點子,之後再無人敢隨意欺辱,司馬善一高興,便與他越發親厚起來。
二人相處十幾年,司馬嶸也早沒了利用的心思,見他性子醇厚,便一直將他當做同胞兄長,與他互相扶持。
要說這宮內有誰最信得過,除了司馬善再無第二人選。
司馬善並無別的嗜好,唯一喜愛的就是打探消息,這也是因為司馬嶸不便出門的緣故,司馬嶸感慨之餘忍不住笑起來。
今日這麽熱鬧,怎麽能少得了他這位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