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一夜未曾好眠,司馬嶸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一轉頭便見身側空空蕩蕩,目光落在一旁的枕上,耳邊似有似無響起昨夜聽到的低笑聲,不由愣了片刻,最後輕輕一歎,起身穿衣下榻。

洗漱用飯後,前院有仆人來傳話,說是陸公子前來拜訪。

司馬嶸有些意外:“你沒說丞相去上早朝了麽?”

“說了,不過陸公子說他並無急事,等等也無妨,又問你在不在,我便照實回了。”

司馬嶸再次覺得牙痛,不過麵上卻十分淡然,微微一笑:“多謝,我這就去。”

仆人與他早就相熟,見他應下便嘿嘿一笑,高興道:“那我偷個懶,我就不去了,橫豎你原先便是陸府的,你去招待吧……”

司馬嶸好笑地點點頭,獨自往前廳走,快到門口時停下腳步,硬生生在從容的麵孔上擠出一絲拘謹來,覺得差不多了才抬腳進去。

陸子修聞聲抬頭,見到他立刻露出笑意,起身大步走過來:“元生!”

司馬嶸垂眼朝他拱手行禮:“小人王遲見過陸公子。”

陸子修微微一怔,眸色黯淡下來,唇邊的笑意含著一絲苦澀:“你在丞相府可住得習慣?”

“習慣。”司馬嶸點了點頭,在案幾旁跪坐下來,抬手給他斟茶,“陸公子請坐。”

陸子修在他旁邊坐下,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細細打量的目光在他低垂的眉眼間凝滯片刻,又移向他身上清峻閑雅的廣袖長衫。

司馬嶸恭聲道:“丞相去上早朝了,陸公子怕是要久等。”

陸子修笑了笑:“不要緊,我是來看你的。”

司馬嶸抿緊唇,點點頭。

陸子修再次露出無奈的苦笑:“一直出於私心不願除你奴籍,想不到最終卻還是沒能將你留在身邊,如今看你這身裝扮,竟覺得不似一個人了。”

司馬嶸不知如何應對才合適,便幹脆沉默。

陸子修見他不吭聲,眸色又黯淡幾分:“我今日來,是向你辭行的,待我回去交代一番,年後便進京述職。一切安頓好後,你便回來罷,去我那裏住。”

司馬嶸頓了頓,低聲道:“多謝二公子,小人在丞相府住得習慣的。”

陸子修訝異地看著他,心緒頓時有些起伏難平:“元生,你不願跟我回去麽?你如今已是自由身,不必再寄人籬下了。”

司馬嶸忽地生出幾分愧疚,仍舊硬著頭皮道:“丞相待小人很好,小人並未有寄人籬下的委屈。”

“難道我待你不好?”

“……”司馬嶸頓了頓,“二公子待我極好,隻是丞相有命,小人需留在此處,若要離開,需丞相點頭才是。”

“既然如此,我去與丞相說。”

司馬嶸故作乖順地點點頭。

陸子修直直看著他,見他始終不抬頭看自己,心中絞痛起來,低聲問道:“元生,你怎地與我生疏了?可是怪我未將你護好?又將你送人了?”

“……”司馬嶸頭皮發麻,應對此種難題竟覺得束手無策,隻有叫苦不迭,實在想不出元生會怎麽答,隻好搖搖頭。

“元生……”陸子修低聲喊他,見他隻是應了一聲,臉上卻無半絲波動,不由蹙眉,抬手朝他握著茶壺的手伸過去。

司馬嶸一驚,差點將茶壺打翻,又怕露了本性叫他起疑,隻好咬咬牙硬生生忍著,看著他的手覆蓋在自己手背上,簡直寒毛直立。

陸子修略含苦澀的笑容一頓,看著二人交握的手,又驚又喜:“元生……你竟未躲開?”

司馬嶸深吸口氣,強忍住沒動。

陸子修激動不已,手指收攏,將他的緊緊握住,一時竟失了風度,變得語無倫次:“原來你是願意的,這麽多年,你什麽都悶在心裏,我總以為自己一廂情願,想不到今日前來,竟得了天大的驚喜……”

司馬嶸傻了眼:這元生連手都沒讓他碰過?!他在宮裏聽到陸子修的名字不是很激動的麽!!!

陸子修情緒起起落落,又改雙手將他的手握住,深深看著他:“元生,我已在城南置辦宅院,往後住在那裏,你不用再受任何拘束……”

司馬嶸沒聽清他究竟在說什麽,此時已經悔得腸子都青了,想將手抽出來,又怕抽得太生硬,不好解釋。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腳步聲,下朝回來的王述之站在門口,愕然看著裏麵執手相看的兩人。

司馬嶸聞聲轉頭,心口一跳,迅速將手抽出,匆忙起身:“丞相。”

王述之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雙眸微斂,見陸子修離席起身才回過神,笑起來:“左梧兄今日是來會故人的?”

陸子修抬袖拱手,行了一禮,舉止姿態已恢複翩翩儒雅之風,微笑應道:“在下是來向丞相辭行的。”

“既然丞相回來了,那小人先行告退。”司馬嶸趁機開口,說著不等二人反應,疾步從側門出去,一路走回自己的住處,來回踱了兩步,又抬手在額頭拍了拍,忍不住長歎一口氣,“這元生究竟怎麽回事?也是專門給我拆台的麽?”

來年即便不去陸子修那裏,怕是也少不了經常與他碰麵,到那時萬一露出馬腳可就麻煩了。

司馬嶸又走回前廳,貼著牆根側耳偷聽,猜測王述之一時半刻不會找自己,便出了丞相府,走著走著迎麵忽然衝過來一個人,直直朝自己撞過來。

司馬嶸剛想側身避開,肩膀就讓他碰了一下,接著手一沉,手心赫然多了一樣物件,低頭看去,竟是一隻錦囊,再回頭,那人已拐入巷口不見蹤影。

司馬嶸麵色一緊,迅速將錦囊收入袖中,不再逗留,轉身往回走,進了丞相府並未回到自己的住處,而是去了後麵的湖邊,走到無人處打開錦囊,將信中內容迅速掃了一遍,接著撿起一塊石子,與信一道塞入錦囊,丟進湖中沉下去。

司馬嶸回到屋內看書,一直磨到陸子修離開才去主院,一路都在想,明日見到皇兄,務必將元生的事打探清楚。

王述之抬眸笑看著他,招了招手,待他走近後才開口:“晏清,今日陸子修向我討要你了。”

“丞相回絕了麽?”

“唔,不曾,我說你如今自由之身,來去由不得我。”

司馬嶸咬著牙看他。

王述之忍不住笑出聲來:“玩笑之言你也信,我自然是回絕了他。”

司馬嶸暗暗鬆了口氣:“多謝丞相。”

“我說你必須留在丞相府,我身邊不能少了你。”王述之起身走到他麵前,嗓音低沉,“還說,你於我而言,極為重要。”

司馬嶸呼吸頓住,剛想往後退開半步,就讓他將手抓住,還是之前被陸子修抓過的那隻,不由嘴角一抽:“……”

王述之握著他的手,微微緊了緊,目光定在他的臉上,眸中笑意瀲灩:“你怎麽不躲?”

司馬嶸眨眨眼,頓了片刻,道:“怕丞相誤會屬下小氣。”

王述之一怔,大笑不止,好不容易止住笑,又抬手在他額頭敲了敲:“記仇得很呐!”

司馬嶸抬眼看他:“陸公子今日當真說要將屬下討回去?”

“唔……”王述之笑著搖頭,“他並未提起私事,你且安心。”

“那方才……”司馬嶸頓了頓,“原來丞相一直都是玩笑之言。”

“也不盡是……”

司馬嶸出聲打斷他的話:“不知北伐一事如何了,皇上可曾下旨?”

王述之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無奈地歎了口氣,點頭而笑:“已經下旨,命庾大將軍領兵出征,伯父也即將回荊州待命。”

司馬嶸點點頭:“丞相若是沒什麽吩咐,屬下先告退了。”

“等等。”王述之將他拉住,笑道,“你可是在想,為何無風無雨,我還是住在你那裏?”

司馬嶸沒料到自己早就想說的話竟然被他主動提起,一時有些愕然,便如實回答:“屬下的確有過疑惑。”

王述之長歎:“唉!因為冷啊!”

“……”

“破了那麽多窟窿,無風無雨也冷啊!”

“……”

是夜,司馬嶸躺在榻上咬牙切齒,竟很快沉沉睡去,翌日醒來時精神奕奕,自己都覺得詫異,之後便趁著王述之上朝的功夫出了丞相府。

而朝堂上,王述之卻眼皮跳得厲害,正琢磨著怕是有事要發生,耳中便聽皇帝道:“近日來,朝中諸位大臣對丞相讚譽有加,朕每日尋思,丞相本就極富盛名,最近又帶領百官興起節儉之風,更在賀禮一案中立下大功,該有些獎賞才是。”

王述之越聽眼皮越是跳得厲害,忙恭敬道:“為陛下分憂實乃臣分內之事。”

“獎賞有功之臣,也是朕的分內之事啊!”皇帝笑了笑,“不知眾卿以為如何?”

一部分大臣暗中抹汗,一部分大臣左右觀望,還有一部分大臣則立刻跳出來表示讚成:“丞相年輕有為,皇上愛惜臣子,君臣相得,實乃萬民之福啊!”

“嗯。”皇帝滿意點頭,不等王述之開口,揚聲道,“既如此,宣旨罷。”

接著便有內侍上前,殿中宣旨,先是將丞相誇得天花亂墜,接著陳述皇帝的禮賢惜才之心,最後道出重中之重:加封王述之為司空,以示皇恩。

王述之大為頭痛,司空乃八公之一,地位極高,加封司空對他這麽一個剛得勢的權臣而言,實在不算美事,可眼下聖旨都下了,也隻能硬著頭皮去接。

剛謝了天恩,旁邊就有大臣一臉惶恐地跪地諫言:“丞相尚且年輕,才德雖厚,名威尚輕,怕是無法勝任啊!”

話音一落,很快就有一幹大臣出列附議。

王述之斜睨著他們,心中冷笑:誇的時候你們帶勁,如今聖旨下了,還是你們帶勁。

“這……”皇帝麵露為難,“君子當一言九鼎……”

大臣道:“丞相身兼數職,怕是要忙不過來!”

王述之本就身兼數職,如今不過加一道虛銜罷了,皇帝顯然是早有打算,立刻順坡下,沉吟道:“眾卿言之有理,既如此,丞相不妨將錄尚書事……”

王述之腳下一晃,拿著聖旨蓋在額頭上敲了敲:“好暈……哎呦……暈了暈了……”說著身子一斜,毫無預兆地倒在地上。

皇帝話沒說完就生生卡住,傻了眼。

王氏一黨早就驚出一身的冷汗,可先前又不好反駁說丞相沒什麽功勞,更不好明著說司空隻是個虛銜,眼下見王述之倒地,頓時精神振奮,齊齊大呼小叫地湧上去。

大殿內頓時亂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