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天未亮透,丞相府的馬車便駛出烏衣巷,一路往北穿過大半座建康城,又出北門,直到幕府門口才停下,司馬嶸當先下車,讓江風一吹,竟冷得生生打了一個寒顫。
王述之抬眼朝他看了看,下車後解開自己的鶴氅披在他身上,將兩旁迎上來的侍從看得目瞪口呆。
司馬嶸一愣,低頭看了看,抬手便要脫下來,又讓王述之在肩上按住,便轉身看著他道:“多謝丞相厚待,不過幾步路而已,進去便不冷了,還是丞相自己穿著罷。”
王述之笑起來:“不忙著進去,今日來得早,我們登上山頂瞧瞧,你還不曾去過罷?”
“不曾。”司馬嶸見他直直盯著自己,忙撇開眼看向江邊,“屬下穿著丞相的衣裳實在不妥,山頂更是風大,萬一丞相因此受涼,那就是屬下的過錯了。”
王述之見他執意要將鶴氅脫了,搖頭而笑:“讓你穿你就穿著,我又不冷。”
司馬嶸手指一頓,再次朝他看了看,便不再客氣:“多謝丞相!”
二人登上山頂時,正值日出時分,憑欄遠眺,可見東麵水天一色,紅日迎著朝霞躍然而出,映在江麵上波光粼粼,不期然便叫人生出幾分豪邁之感,隻是目光往北轉去,望著無盡的天際,又增悵然。
司馬嶸目光悠遠,抿緊唇半響不語。
王述之側頭定定地看著他,見他廣袖翩翩,墨發與長衫迎風而舞,忽地生出幾分迷惑,不知這究竟是一個心懷高遠的普通少年,還是暗藏玄機的高門士子,忍不住便開口問道:“你在想什麽?”
司馬嶸隨口應道:“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王述之微怔,眼角悠然的笑意變得有些複雜:“你才十七歲,怎地想這麽多?朝廷遷都建康時,你我尚未出生,如今滿朝文武過慣了偏安的日子,怕是也很少有人能生出你這樣的感觸。”
司馬嶸感受到身側充滿探究的視線,淡淡收回目光,側眸看他:“那丞相呢?”
“我身為丞相,自是與他們不同。”王述之笑看著他,“再者說,我自幼受祖父熏陶,若與旁人一樣,豈不羞愧?”
司馬嶸聽他自吹自擂,與他對視片刻,忽覺好笑,忙轉開目光:“屬下難得登高望遠,直抒胸臆罷了,丞相見笑。”
“唔……”王述之低聲沉吟,“我倒是有些好奇,你究竟師從何處?八歲之前,你念過書麽?”
“朝不保夕的日子,不提也罷。”司馬嶸含糊應了一聲,轉身便走,“時辰不早,該下山了。”
王述之見他不肯說,一臉遺憾地搖搖頭:“唉……”
二人下山,入了幕府正廳,裏麵竟已有不少人在候著了,見到王述之紛紛上前行禮,一個比一個焦急:“丞相呐,您怎麽還沒個動靜?難道我們要坐以待斃?”
王述之笑容滿麵:“晏清若是也如你們這般,我每日與他抬頭不見低頭見,豈不是要被嘮叨死?”
司馬嶸眼角抽了抽:你可真會給我招仇怨……
來的都是朝中一些依附王氏的老臣,好在他們還不知晏清是誰,聞言隻是愣了一下,倒是旁邊一些幕僚將目光投向司馬嶸,盯著他剛脫下的鶴氅打量一番,神色意味不明。
王述之入座,含笑長歎一聲:“各位大人如此焦急,休沐日都不趁機歇歇,特地跑來這一趟,可是擔心我招架不住?先祖父在時,朝廷對他的忌憚還少麽?我怎麽不記得諸位如此憂慮過?”
幾位老臣麵色尷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其中一人上前道:“下官心知丞相胸有丘壑,隻是丞相尚且年輕,雖富聲望,卻未立寸功,下官是擔心皇上輕視丞相,趁著您根基未穩時施壓,當初立太子一事便是前車之鑒呐!”
王述之笑起來,伸手示意:“許大人坐著說便是,諸位大人也請入座。”
接著又道:“此一時彼一時,皇上立太子時,我才新上任不久,雖為丞相,卻隻是一個有名無實的虛銜,好在有諸位力保,才得以錄尚書事。如今三年已過,皇上想動也要先尋個借口,我並未行差踏錯,心中自然篤定。諸位且安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琅琊王氏總不會在我手中沒落,更何況還有大司馬在。”
眾人見他姿態閑逸、胸有成足,心中總算安定了些,想著畢竟還有大司馬兵權在握,皇上就算不將王述之放在眼中,也要對王豫忌憚三分,更何況朝中半數都與王氏休戚相關,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皇上也是有數的,即便有心,怕是也無力。
正提到大司馬,外麵就有人來報:“丞相,大司馬來了。”
王述之剛剛站起,就見王豫大步跨入門檻,匆匆走進來,便笑道:“伯父也來了?今日這幕府還真是熱鬧,前腳跟後腳的。”
王豫擺擺手免了眾人的禮,見司馬嶸站在王述之旁邊,著一身寬袖長衫,清峻挺拔,手肘間還搭著那件鶴氅,不由微微一愣,對著他上下打量,疑惑道:“這不是你身邊那侍從麽?怎的這身打扮?”
司馬嶸見他主動問起,便拱手行了一禮:“小人王遲見過大司馬。”
王述之替他補充道:“字晏清。”
司馬嶸:“……”
王豫也隻是隨口一問罷了,不甚在意地點點頭,目光轉向其他人,與他們抱了抱拳便在一旁入座,問道:“述之,聽說你見到京中有秦人的探子出沒?”
“正是。”王述之笑了笑,“不過已經叫人盯著了,暫時按兵不動為好,免得打草驚蛇。”
王豫聽了頓時麵露欣慰,垂眸撫著胡須思量半晌,笑起來:“秦國內亂稍平,探子就入了建康,看來秦王正盯著江南,怕是一旦有機會便要攻打過來,屆時皇上再不放我回荊州可就說不過去了。”
司馬嶸聽他這話中之意,似乎回荊州比應對秦國更為重要,不由冷冷看了他一眼。
旁邊一些文臣聽了大驚失色:“秦王野心勃勃,這一旦攻打過來……”
話音剛落,門外又有一人急匆匆跑進來,遞上一道急報:“稟丞相,稟大司馬,兗州牧張勤降了秦國,如今已公然豎起反晉大旗。”
“什麽?”王豫雙目一瞪,立即離席起身,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急報看起來。
廳內眾人無不變色,就連司馬嶸都吃了一驚,反晉投秦並非小事,上輩子卻從未聽聞過,可見那時張勤的抉擇並非如此,看來這兩世當真要完全不一樣了。
王述之拂袖坐下:“兗州收複才不足十年,竟說倒戈就倒戈了,看來朝廷威信堪憂啊,這是再次北伐的大好時機,不可錯過。”
“不錯!”王豫將急報遞給他,眼底隱現喜色,“我這就入宮,請旨帶兵討伐張勤!”
“此事恐怕不易。”開口的是幕府從事丁文石,見王豫朝自己看過來,便道,“大司馬當年收服青州、兗州,已經威望極高,再請北伐便屢屢遭拒,此次恐怕也會如此,皇上若同意北伐,說不定會將此重任交給庾大將軍。”
旁邊的許大人道:“皇上以往阻止北伐,理由是國庫不豐、軍資不足,如今他若是同意,那些便構不成阻礙,既然同意,大司馬自然比庾大將軍更合適。”
許大人一說,剩下的大臣也盡數附議,表示願意聯名上書支持大司馬。
正在眾人議論紛紛之際,司馬嶸忽然開口阻止:“屬下以為,大司馬此行不妥,諸位大人當聯名上書請旨由庾大將軍領兵。”
王豫轉頭,見說話的是王述之身邊一個小小侍從,頓時有些不耐煩,皺眉揮了揮手:“你懂什麽?”
“哎,伯父聽聽又何妨。”王述之笑意盎然,看向司馬嶸,“晏清,你說說看。”
旁邊的大臣們這才注意到司馬嶸,不由齊齊盯著他打量,就連那些早已有過接觸的幕僚也全都看過來,眼中有著幾分探究。
丁文石嗤笑一聲:“晏清兄身在丞相幕府,卻替庾氏著想,這是何道理?是嫌庾大將軍平定南方叛亂的功勞不夠大,再給他增添一道威名,好與我們抗衡麽?”
司馬嶸想不到第一個開口諷刺自己的不是那些老頑固,竟是幕府中的後生晚輩,便沉著眼朝他看過去,不鹹不淡地牽唇一笑:“難道丁從事以為,太子等人在皇上麵前誇讚丞相,也是為丞相著想?”
丁文石笑容卡住,讓他駁得啞口無言。
司馬嶸朝王述之看了一眼,見他正盯著自己笑,便道:“丞相請恕屬下直言,此時正值寒冬,北伐於我們不利,大司馬此去隻怕適得其反,而庾大將軍新立大功,正躊躇滿誌,將此機會留給他,他必不會猶豫。”
王豫聽得黑了臉色,本就脾氣不好,此時更是語帶怒氣:“你一個小小侍從,竟如此口出狂言,我迄今十戰九勝,此戰如何又豈是你能斷言的?竟拿我和那庾茂相比,簡直一派胡言!”
丁文石聽得連連點頭:“晏清兄可不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庾大將軍會吃敗仗,大司馬卻不會,更何況,此戰難易又豈是你隨口一說便知的?”
“勞師遠伐,不能久戰。”司馬嶸不見惱色,從容應道,“晉兵久居南方,冬季北征,氣勢上便先弱了一半,再加上江河結冰,糧草輜重一貫走水路,眼下又該如何跟上?”
“說得好!”王述之在案幾上輕敲一聲,笑道,“晏清言之有理。”
王豫心中更不痛快:“你以為我沒在寒冬打過仗?此事輪不到你插嘴!”
王述之笑著起身,朝司馬嶸瞥了一眼,看向王豫道:“就照晏清所言,諸位大人舉薦庾大將軍即可。”
王豫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隨即沉了臉:“述之,你怎麽如此任意妄為,竟聽信一個侍從的胡言亂語?此事非同兒戲!”
王述之輕輕一笑:“湊巧罷了,我也是那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