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男孩
24陌生的男孩
早晨微涼的空氣清透極了,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岸邊的歪脖柳被微風吹拂,搖曳著姿態,對麵林子裏傳來鳥鳴聲,時不時見到幾抹迅影掠過林間。
河邊的青石上,一個小姑娘,□歲的年紀,穿著淺灰色的對襟小褂和同色的褲子,正蹲在那裏洗衣裳,她烏黑的頭發盤起垂在兩邊鬢角,顯得可愛又溫順。
這時又來了另外一位少女,她緩步走到溫華身邊,看了看溫華已經洗好擰幹堆在盆裏的濕衣,擱下手裏的木盆——裏麵隻有兩件淺色的衣裳,“溫華!怎麽來河邊兒洗了?你家不是有井了麽?”
這問話的少女約有十二三歲,和溫華身上穿的衣裳式樣相似,隻是顏色不同,對襟小褂是粉色的,褲子則是藍色的,腳上的一雙鞋繡得花團錦簇,頭上同溫華一般紮了兩個小髽鬏垂在鬢角,這姑娘雖然也皮膚白皙,五官卻不如溫華長得好,尤其是眼睛,天生的吊眼角,以及略有些細長的鷹鉤鼻,平添了幾分精幹。這姑娘就是住在溫華家隔壁的素娘,自打溫華從運城回來,就經常能在村中遇見,有時是在河邊洗衣,有時是無意間碰上,還有兩次是素娘來找她。
雖然家裏打了井,可每次用水都要從十幾米深的井裏麵提水,也是個力氣活,在這樣的夏天每天都要洗衣,溫華力氣小,提上一桶水就得歇一會兒,就不如在河邊洗衣方便,此時她把褲腿挽上去兩三寸,袖子也擼到了胳膊肘,憋住勁兒,用力的把手裏的濕衣擰去水分,然後丟到盆裏。
她直了直腰,長出了一口氣,朝素娘笑道,“雖然有井,可洗衣裳還是在河邊兒方便。”
素娘笑了笑,往盆裏加了些水,使勁揉了兩把,突然抬起頭問道,“溫華,喜歡聽戲不?”
看她一臉神秘的樣子,溫華選擇了謹慎的回答,“還好……”
“什麽叫還好啊?”素娘嘟了嘟嘴,不太滿意她的回答,隨即說道,“白莊的金枝和我要好,她說他們莊上要請戲班子,有小玉郎呢,你去不去?我讓她多占一個座兒!”
溫華聽別人提起過,知道小玉郎是有名的角兒,不少人寧願趕上幾十裏路也要聽小玉郎唱戲,小玉郎不好請,他脾氣怪,要的價又高,能請得起他的多是富戶鄉紳,而村裏平常裏請戲班子不過是請些二流三流的來熱鬧熱鬧也就罷了,少有大手筆請了小玉郎這樣的名角來唱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她有些疑惑的看著素娘,“白莊有什麽喜事嗎?”
素娘好似就是要等她的這句話一般,興奮道,“是白太爺要做壽,他那個在外麵做了大官的兒子派了孫子回來伺候他,聽說他這個孫子是生在外麵的,頭一次回來!聽說不止請了小玉郎來唱,還請了宋春來、王婆惜,不去看可惜呢!”
聽說,聽說……溫華突然想起那一次宋氏對她的警告——“以後不許再去聽那些閑話!”
她心裏對宋氏的話存著敬畏,看到素娘眼裏的期待,不由帶了些歉意說道,“恐怕不行呢,我還得跟著嬸子織布呢……對門的小欣不也喜歡聽戲麽?要不你問問她?”
素娘一撇嘴,“她呀——算了吧!……不過是半天的功夫,你嬸子也不放你出來?嘖嘖——寡婦就是厲害!”
素娘這最後一句話是含在舌根兒嘟囔出來的,可還是讓溫華聽見了——這話說的太過尖酸刻薄,溫華心裏不愉快,便不再答她的話。
素娘反應過來自己失言了,訕訕的看了她兩眼,再想說話,溫華也不理她,她碰了一鼻子灰,也不高興了,拉下臉來,匆匆的洗了衣裳就跺腳回去了。
溫華不管素娘如何生氣,隻仔細的洗著自己盆裏的大小衣裳。突然間遠處隱約傳來呼喝聲,她抬起頭來,看到東南方向有人正騎馬飛馳,還不止一個,去向好似是對麵的小樹林和樹林後麵的山,她有些茫然,這樣平靜的鄉下,出了什麽事了?突然間她有了一種不安的感覺,看看手頭上最後一件衣裳,她把它扔回盆裏,決定回去再洗。
匆匆的回到家裏,洗完剩下的衣裳,她心神不寧的坐在了樹蔭下,拿著未繡完的帕子繼續練習。暗暗琢磨著,看那些人的去向並不是要去秦氏老宅,想必不是秦家來抓她的,那這些人是幹什麽的呢?
她因為不專心,有好幾針都繡錯了,隻好再拆了重來,直到帕子上的那隻蝴蝶繡完,她終於決定再去看看,隨手扯下一件已經晾上的半幹的衣裳塞回盆裏,跟宋氏說了一聲就抱著盆頂著太陽去了河邊。
歪脖柳的枝條十分茂密,有不少甚至垂到了水麵上,此時日頭已經熱了起來,她來到樹蔭下,把衣裳鋪到青石上,裝模作樣的用棒槌捶打了一會兒就抬起頭來看向樹林和東南方向。
未幾,有幾騎人馬從樹林的各個方向鑽了出來。離得近了,溫華才看清楚他們都是穿的一樣的藍色衣服,都是短打,戴的一樣的黑頭巾,他們聚到一起,好像商量了什麽,隨即又兩兩一組分開來往不同方向去了,其中有兩人向溫華所在的河對岸走來。
那兩人牽馬過了橋,溫華有些緊張,戒懼地看著他們。其中有一個續著短須,個子稍微矮一些的男子,把韁繩交給同伴,向前走了幾步,喊道,“小丫頭,別怕!我問你,這兒是哪個村子?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穿黑衣服的,個子這麽高的小子路過?”他比量著把手放到自己胸前,“呃……比你高一點兒,胖瘦跟你差不多。有沒有看見?”
溫華想著村裏其他的小姑娘見到外鄉人的反應,她趕緊搖了搖頭,遲疑道,“你……你不是我們村的……”
那人看來還挺有耐心,“我不是你們村的,你們村叫什麽名兒?有沒有見過一個穿黑衣裳的小子路過?啊——他也不是你們村的。”
溫華眨眨眼睛,抱緊了懷裏的木盆,“沒見過……”說著,還往後退了兩步。
“三哥,跟她廢話什麽!”那牽馬的大個兒不耐煩了,“既然她沒看見,咱們趕緊再找!”
那人卻不聽他的,看了看溫華盆裏的衣裳,“你怎麽在這麽熱的時候出來洗衣裳呢?隻洗一件多不值當的。”
溫華直覺這人不好惹,便側過身子避開他。
他卻把她攔住了,又問了一遍,“你怎麽在這麽熱的時候出來洗衣裳呢?隻洗一件多不值當的?怎麽不多洗幾件呢?”
溫華覺得身上汗津津涼颼颼的,又退了兩步了,“掉地上髒了,再洗一遍不行啊!你們是幹嘛的!”
那人看到溫華畏懼的樣子,似是終於相信了她的話,他轉身牽過自己的馬,帶著另一個人進了村子。
她覺得心跳如鼓,剛才那人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好似刀子一般紮進她眼睛裏,讓她幾乎無所遁形,她明明沒有看見他說的那個男孩,可是在他麵前竟幾乎說不出話來,她抬起那隻被指甲掐紅了的手腕,撫著心口深呼吸——果然預感是正確的,這樣的人哪裏是她能麵對的?還是……她看看手裏的衣裳——還是一會兒就回吧,也許他們會從莊子的另一頭離開呢?
腿有些軟,她挨著歪脖柳坐下了,怔愣了一會兒,突然間她以為自己眼花了——對麵樹林裏跑出了一個人來!
確切的說,是一個少年,十來歲的樣子,一身的黑衣,袍子的下擺塞在腰間,頭發淩亂,渾身上下髒嗬嗬的,背上背了個小包袱,他幾步跑過石橋,來到溫華麵前,一把推開她便噌噌噌爬上了樹,爬到一半的時候還不忘低頭警告她一番——“我在這上麵躲會兒,你可不能告訴別人,要不然我揍你!”
歪脖柳有好些年頭了,枝椏都長得很粗壯,那少年身上穿的黑衣沾了不少塵土,爬上去往那兒一躺,再用袖子遮住臉,若是不仔細看的話還真看不出樹上多了個人。
溫華知道這個必定就是那些人要找的男孩了,她重新蹲在河邊洗衣,不敢抬頭說話,怕被人發現。
她洗完衣裳,就繼續蹲在河邊,折了根柳條抽著玩,反正有歪脖柳的樹蔭,也不算太熱。
算了算時間,那兩個人進村差不多有兩刻鍾了,也該出來了,再不出來,八成就是從另外一邊離開了。
她把棒槌放進木盆裏,想要離開,就聽頭頂那個少年小小聲的急切道,“你幹嘛!不許走!”
她看著平靜的水麵,小聲嘟囔著,“衣裳洗完了,該晾上了,再說我也餓了,得回家吃飯呢!”
那少年的聲音明顯軟和了不少,“你先別走!等他們離開了你再走!求、求你了!”
她低聲問道,“那些人是你家裏的吧?看你身上的衣裳料子不錯,你是偷跑出來的吧?”
“才不是!”他的聲音有些激動,“他們是要害我的人,我可不能讓他們抓住,要不然……噓——!你別抬頭!他們出來了!”
溫華便繼續拿著柳條抽打水麵,打得水麵波紋漣漪,一圈圈的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