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身藏之二

人海身藏之二

安居流景任相催。

和風微拂,竹子搖曳,沙沙輕響。案簡無塵。

我站在書桌前,以明於遠的字為帖,在臨摩。

字,寫得再好又如何?

這突然的念頭襲來,不禁停下筆。

來到這兒竟然也已三年。

院中不知名的小鳥在花樹裏歡快啼鳴。

我依窗而立,神思遊走。

不知何處聲響,抬頭看時,這些小鳥已“忽”地飛散。

我笑著搖搖頭,轉身援筆在紙上寫下一行:

晨雀藏園樹,鳴聲相與聞。枝頭忽飛散,花落自紛紛。

剛寫完,紙已被一隻修長的手抽走。

我一驚,抬頭就見明於遠站在身側。

他低聲念一遍,就很自然地將它折疊了,袖入袖中。

“你——”我一急,連“老師”也忘了稱,上前抓住他的衣袖。

“我,我怎麽?”明於遠鳳眼笑睨,“哦,原來簡非也有急起來的時候哪。嗯嗯,不錯不錯。”

他一臉興味,順勢牽過我的手,“大好春光啊,簡非,我們院中走走吧,如何?”

見他並沒追究什麽,我心微安。

讀了三年昊昂國的書,我也知道這兒文章雖不算很貧乏,但大多質勝於文,兼美篇章並不算多。

詩風,近年來頗有興盛之勢。但詩,明於遠並沒有對我講授過。

隻是偶然聽他提及過昊昂國爭相流傳的一首詩作,卻哪比得上唐詩?

我自己這個隨手塗抹之作,自知距唐詩甚遠,但對於一個不曾學過詩的孩子來說,突然能寫出這個,是不是有些說不通?

明於遠:“……”

正自胡思亂想,明於遠對我說了什麽,也沒有聽清。

忙回過神,發現我們正停在院子東南角的取水管前。

這兒本來僻靜,我們什麽時候跑這兒來了?他剛剛又問了什麽?

明於遠正興致濃濃地研究著這個取水裝置,“它叫什麽?”他突然問。

“唧筒。”我不假思索,說完,呆住。

生活在其中,偶然知道府中飲用水多是家仆清晨自城外山上取來,路途遙遠;生活用水多取自城中水井,也很不方便。

於是想到了這個取水裝置。

當初為了做這個類似虹吸管的鐵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不滿意,以至於最後,城中最好的鐵匠鋪子裏那位老工匠一看到我就打哆嗦。

選了家中幾個較隱蔽的位置,裝上後真是方便多了。

幾滴冰涼落在我臉上,我一顫,回頭見明於遠正將壓上的水花輕彈向我的臉。

“嗯嗯,不錯,終於醒了。唧筒,”明於遠鳳眼微眯,“這個東西怎麽來的,你肯定是不知道了?”

他話是問的,但語氣卻肯定。

這隻狐狸。

我笑著說:“學生確不知道。不過,這個應當哪兒都有吧?”

“哦,你覺得為師會對一個隨處可見的東西感興趣嗎?”說完,笑著斜睨我一眼。

我一愣,暗暗懊惱後一句問得畫蛇添足,越描越黑。

“最近幾年,簡相府中新鮮物兒不少,連帶著我們昊昂也跟著沾了不少光。當然,這些你肯定也是不知道的了?”

他繼續向前走,我伴行在側,卻不知道如何說話。

他想說什麽?亦或說他在懷疑什麽?

這幾年,我也隻是為了生活的簡便,略做了些變動,比如這個取水裝置,比如我的簡易淋浴房,比如……但隻是一切隻限於簡府之內,應當並無外傳。

正出神,就聽見“花落自紛紛——是你寫的吧”,聲音漫不經心。

“是的。”

瞧我都說了些什麽?

我張口結舌,站住了,不自覺地抬頭看明於遠。

他素衣臨風,鳳目流光,也正一臉笑地看我。

“非兒——”身後傳來簡寧的輕喊,我一聽,鬆口氣。

轉身跑過去,抓住簡寧的手。簡寧掌心的溫暖令我一陣心安。略定了神,回頭暗瞪明於遠一眼,不想他仍在看我,我的目光已來不及收回,突然就覺得委屈,慢慢紅了眼。

明於遠已是目光一轉,自然地看向簡寧,笑得十分愉快,“簡兄,這院中風景不錯,晴和天氣,令人神清氣爽啊。”

“嗬嗬,國師見笑,”簡寧握握我的手,“非兒這段時間真令國師費心了。”

“哪裏哪裏,這個學生,”他話音略停,笑看我一眼,“我很滿意,哈哈。”

我暗地裏扁扁嘴。

以後的日子裏,我發現明於遠似乎總有本事令我情緒失製,他,似乎也很以此為樂。

而我在他麵前似乎也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而且可怕的是我居然越來越不想控製。

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在一天天地長大,可是性子卻似一天天地變小。

難道是簡非在一點點地回來?

這天黃昏,明於遠在我的書房裏看完他的公文,說:“簡非,你今年十三了吧?不知不覺都七年過去了。”

我頭沒抬,繼續看書:“你想說什麽就說吧,別兜圈子了。”

“這是你對為師的態度嗎?”他一副委屈狀,“再有幾天,為師生辰,你作為學生好歹應有所表示吧?”

我停了筆,看向他。

七年來的點點滴滴開始湧上心頭,他對我的教導,盡心盡力中帶著些縱容和隨性。順著我的心意,他並沒有要我去學什麽定國安邦之策。

“感謝的話嘛,就別說了,”他笑看我,“禮物嘛,卻不可以忘了。記住,為師我要簡非親手做的禮物。”

我瞪他一眼:“我所學全是你教的,還哪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禮物,配得上老師你這樣的人物?”

“不一定,不一定。”他笑著俯身朝我眨眨眼,“總之記住,別令為師失望啊。”

說著,眉花眼笑地離開了。

剩我一人坐那兒發呆。

送什麽呢?

初冬的月,照於室內,梅香輕流。

嗬嗬,生日禮物。

我低頭伏於書上,這明於遠究竟想要什麽?

看著麵前的書,我心中一動。

算了,就送他一份禮物吧,這狐狸也很有趣。

明於遠生日當天,簡寧與我皆在被邀之列

七年來我第一次到他家。明府庭院簡靜,疏落之外別有大氣。

此日,他似乎並沒有請多少人,隻於東廳設了一桌。

今日能被明國師邀請的人,大約都不簡單吧?我如間於其中,多少有些不倫不類。

我征得明於遠的同意,由人帶路,來到他的書房。

室內,應是地火龍了,很溫暖。

纖塵不染。除了一琴一幾一榻,餘皆為書。

書房窗外,也栽了一株梅,蒼勁枯瘦,疏影橫斜。我依窗而立,不禁微笑。

我取過一本山水小品,在窗前坐下,靜靜地翻看,卻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嘖嘖嘖,看來我這個老師今天是連一句生辰快樂都聽不到了。”突然狐狸的聲音傳入耳中,我驚醒中抬頭,就見他已斜坐在我對麵,滿臉那叫一個哀怨。

我睡意還未完全消除,卻已被他逗笑出聲。

他突然一愣,微轉了臉,低咳了一聲。

捧出準備好的一隻梅花型陶泥小盅,上麵是一隻梅花型蓋子,遞上前去:“祝老師生辰快樂,年年有今朝。”

“哦——”明於遠接過盒子,在燈下細看。

它的身側,我以鍾王小楷筆意刻著八個字:德為世重壽以人尊。

細細撫摸著上麵的字,明於遠微微笑起來。

他打開梅花蓋子,裏麵是四十個梅花型陶泥字模。散發著的,正是梅的極清、極冷的香。

他略疑惑地看我一眼。

我微笑著將它們取出,拿出準備好的一盒胭脂,又取來一張紙鋪於桌麵。

將字一個個印在紙上。

香暗繞窗紗,半簾疏影遮。 霜枝一挺幹,玉樹幾開花。

傍水籠煙薄,隙牆穿月斜。 芳梅喜淡雅,永日伴清茶。

明狐狸看著,又開始鳳眼流光,顯然這份禮物他是滿意的。可是,我還不滿意。

於是,又將這些字模重新組合,再一一印在紙上。

茶清伴日永,雅淡喜梅芳。 斜月穿牆隙,薄煙籠水傍。

花開幾樹玉,幹挺一枝霜。 遮影疏簾半,紗窗繞暗香。

果然,看著看著,明狐狸開始輕皺眉頭,突然他眼中光芒大盛,朗聲大笑,“哈哈,好好好,簡非,好一份生日禮物!”

我笑起來,明狐狸看到它的表情果然很有趣。

清代張奕光做這首回文茶詩《梅》時,一定想不到它還有別的用途吧?

不多久,活字印刷開始在昊昂出現,此是後話。

“如此良宵,怎能無酒?”他笑著站起身,命人取來一壺酒。

我沒有喝過酒,不知道簡非的體質能否飲酒。醉了到不怕,隻怕醉後胡說。

見我遲疑,明於遠笑著說:“放心吧,這酒不烈。再說,醉了也無甚要緊。剛才簡相來時,見你睡著,怕路上風寒沒有喊醒你,已先回去。今日你且在我府中歇一晚。”

我笑著說:“恭敬不如從命,”起身倒滿一杯,送至明於遠麵前,“聖壽祝天長。”

明於遠微笑接過,一飲而盡,鳳眼光彩流溢,頓生魅惑之態。

“來——,”明於遠遞過來一杯,“簡非。”

我喝下,漸漸就見兩個明於遠在麵前晃,依稀聽自己在說兩隻狐狸之類,之後什麽也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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