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惑且疑
且惑且疑
往往眼甜口苦,常常心是身非。
歲考之後是賜宴。
因不慣那可想而知的拘束與繁瑣,所以與慕容越打了招呼,準備先回去。
慕容越同意了,但堅持晚上他的生日家宴一定要參加,我答應下來。
聽到我要離開,阿朗並不說什麽,隻是眼巴巴地看著你,清亮的眼睛裏全是懇求與失望。
“阿朗,今天的這場宴會你不可以缺席,這樣吧,我在家裏等你,如何?”我微笑著與他商量。
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坐得筆直端正,薄薄的嘴唇微抿,烏亮細軟的頭發根根耷拉。
“阿朗這是怎麽了?”身旁清冷的聲音響起。
阿玉不知何時已走到我們這邊。
慕容越一家忙恭謹站起,施禮。
“皇叔不必多禮。”他從容優雅地止了慕容越,坐在了阿朗的位置上。
“阿朗?”清冷的聲音,詢問的聲調。
阿朗抬起頭,看看他,再看看我,不說話,晶瑩剔透的雙眼似蒙上了一層水光。
看著他這個樣子,我心底一軟,已改變了主意:“阿朗想到我家看看那兩匹馬,可這宴會……”
阿朗聽到我的話,垂下了眼瞼,再也不看我們,麵上也沒有什麽表情,可似乎每一根頭發都在歡歡悅悅地動。
我不禁笑出了聲,忍不住捋了捋他的頭發。
阿玉半天不出聲。
我疑惑地看看他,正好看到他與慕容越對視的目光。
怎麽了?
就這麽大回事,有必要這麽慎重?
“皇上?”我催促。
“現在回去?”他不知在想什麽,神色之間似有些猶豫。
“是啊,好多天沒回去,我爹還好吧?看不到我,他可能也會擔心的。再說,我答應了阿朗歲考結束帶他去看馬。”
他黑色的眼底神情不顯,沉吟間似自語:“這路上……?”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自身後傳來,“妙音正好也要離開,就由妙音護送他二人一程吧。”
純淨的中音,說不出的平和動聽。
我一聽,不等阿玉開口,笑著站起來:“如此,有勞大師了,簡非先行謝過。”
阿玉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妙音。
妙音微微一笑:“陛下請放心。”
忽想起剛才妙音的話,我笑起來:“皇上,簡非還沒想過要出家。真要出了家,我爹怎麽辦?”
不想他眼底微凜,隨又低聲吩咐:“去吧。皇叔的壽宴別到晚了。”
聲音溫和。
一路十分順利,馬車停在門口,我笑邀妙音進去喝杯茶。
他微笑而立,凝望著我:“妙音他日會來叨擾。今朝暫且別過。”
說罷,合什一躬,轉身。
他素衫若水,飄然而去。
一路前行,所過之處,周遭的喧鬧繁華,仿佛刹那水濾過般,空、淨。
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目送了他很久,心底漸漸滋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簡非——”清清亮亮的聲音,帶著一絲疑惑。
我回過神來,笑著拎拎他的小耳朵:“阿朗,又開口了?”
他偎過來,一臉笑嘻嘻。
“小野兔脾氣有點倔,你得有點準備。”牽著他的手,向我的院子走去。
“小公子?小公子您回來了?!”
原本笑得見眉不見眼的鍾伯,看到我,滿臉的笑意頓時風翻雲卷,燦爛演變成忽陰忽晴,最後終於是陰晴不定,錯愕地捧著一壺酒,僵立在竹林小徑旁。
究竟怎麽了?
想起阿玉聽到我要回來時的那遲疑沉吟的神情,我心中疑慮頓起。
一時又不知從何問起,隻得牽著阿朗站在小徑上,與鍾伯大眼瞪小眼。
“簡非,這位老人家是?”阿朗的聲音冷冷靜靜地響起。
“鍾伯。”我順口答道。
“鍾伯你好,”阿朗抽出手來,站在我旁邊,朝仍在發愣的鍾伯微一點頭,“簡非在我安王府上這幾天,簡府是不是發生了一些事?看鍾伯剛才一臉喜氣,定是好事了。莫不是簡丞相新納了妻妾,您老人家瞧著也代為歡喜?”
什麽?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阿朗。
不想,鍾伯手中的酒壺在托盤裏,晃晃晃,幾滴酒晃出來,在空氣中散逸成微熏的氤氳,鍾伯的臉慢慢紅起來。
“沒事了,您老忙去吧。”阿朗看看鍾伯,微翹的下巴一抬。
鍾伯尷尬地朝我笑著一躬,捧著酒壺,穿過竹林小徑,去了。
“簡非……”阿朗看著我,一副想安慰我又不知如何措辭的模樣。
我揉揉他細軟烏亮的頭發,笑出了聲。
“阿朗,我爹他要真娶了妻妾,我開心還來不及。不過,我爹娶親?虧你想得起來。”
我拍拍他的腦袋:“阿朗,你剛才的樣子,還是蠻厲害的。”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那眼神仿佛十歲的人是我,而他,早已長大成人,甚至頂天立地了。
嘖嘖,真是老氣橫秋、太沒大沒小的了。
他笑起來,漂亮的小臉上,沉毅之色消散,頓顯天真。
後園。
阿朗看著滿湖綠波,指著那個釣魚磯:“你常一人在此垂釣?那隻小船,用來做什麽?”
我笑起來:“沒事躺裏麵,從流漂蕩,很有意思啊。”
他卻眉一皺,沉吟間自下結論:“原來,你不喜拘束。”
我大笑出聲:“阿朗,你太厲害了吧。”
阿朗還沒回答,笑聲卻把那灰馬招來了。
它自快哉亭的小丘衝下來。
一路踢踢踏踏橫衝直撞,我忙抱起了阿朗。
不想阿朗掙脫著要下來:“我被馬嚇壞一次已是大不該,哪會次次被它嚇倒?”
他抬起微翹的下巴,看著灰馬一臉的倔強與鎮定。
不過,從他微微蒼白的小臉上,仍是可以看出幾分不安。
灰馬清亮烏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阿朗,阿朗看著看著笑起來。
“簡非,它跟小野兔還真像。”
說著,伸出小手,試探著撫向它。
灰馬打了個響鼻,阿朗的手一下子縮了回去。
我大笑:“阿朗,剛才你說話行事,真把我嚇了一跳,不過這會兒看你,又像小毛頭了。”
阿朗漂亮的小臉,蒼白不再,露出幾分羞意。
隻見他稍猶豫了一下,接著雙眼一閉,上前就抱住了灰馬瘦伶伶的長腿。
倔強沉毅的小臉上,頗有幾分狠勁。
灰馬低下毛茸茸的大腦袋,濕潤的鼻子碰了碰阿朗的臉。
阿朗小小的身體一顫,極慢地睜開一隻眼,然後雙眼大睜,摟了灰馬的頭,小心翼翼地親上了灰馬的眼睛。
“原來,一切不過如此。”最後,他鬆開手,倔強的小臉上,是自信沉著的微笑。
“我騎騎它。”
說著,身子上縱,卻終因太矮,從馬背滑了下來。
我笑著抱他上馬。
他騎在馬上微皺了皺眉:“居然浪費了五年……不過無所謂,一切還來得及。”
說著,縱馬向前,瘦瘦小小的背影,挺拔。
我在一旁看著,滿心裏為他感動。
這麽倔強,這麽勇敢。
可以想像,未來的他會是多麽出色。
灰馬載著他沿著湖邊小跑。
冬日湖風吹過,帶著幾分寒意。
獨立斜陽中,漸漸有些出神。
晚上是不是可以趁機提出去邊關的事?
這事當如何征得簡寧的同意?
這會兒他應當是在家的吧,不然,鍾伯那壺酒是拿給誰的呢?
娶親?
想起阿朗的話,不禁又笑起來。
“簡非?簡非?”
阿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返回。
“喂,沒有禮貌的小家夥,我可是你老師!”我一彈他的額頭。
想想,忽然笑起來。
這彈指神通一向是明於遠拿來對付我的,不想現在……
“想起誰了?笑得像個傻瓜。”阿朗扁扁嘴角。
霍,我哭笑不得地看著他。
他看看我,補一句:“我不會把你當老師,所以別指望我喊你老師。”
我拍拍他的小腦袋:“行了行了,不喊就不喊吧。反正我這老師也隻做了十五天。”
“別把我當小孩,”他甩落我的手,一臉認真,“簡非,我會把你當作朋友,最好最好的那種。原本想要你一直陪著我……既然你不喜拘束,就算了。我反正很快就會長大的。”
這小家夥。
聽著聽著,我的心變得酸酸軟軟。
我半蹲下來,與他平視:“行,阿朗,我們做最好最好的朋友。”
他伸手與我一擊掌,看著我,卻又感歎:“簡非,你太漂亮,心腸太軟,而我又太小……”
我笑著抱起他狠狠地親了一下:“阿朗,那我變成大惡魔好了。”
他又用“你隻有十歲”的眼光看著我。
“我真的很高興,阿朗,我們就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我斂了笑意,認真地看著他。
他漂亮的小臉上,一片沉毅與冷靜,與他的年齡實在是大異其趣。
後來幾年,他年年歲考皆是頭名。
十五歲參加科考一舉中得狀元,不過他卻很不滿意,因為他認為自己的文章與書法皆遠不及當時的我。
後來躋身朝堂,城府深沉,足智多謀,作風淩厲,手段老辣,很快成為昊昂的肱股之臣。
與我相處時,卻十分坦然大方,亦毫不作偽,確如他當初所言,最好的朋友般。
此是後話,不提。
慕容越的壽宴,設於東廳,席間隻得他們一家三口,阿玉,阿敏和我幾人。
席間阿朗滿斟了一杯酒,站起來:“五年來,朗兒讓爹娘費心了。今奉霞觴,恭祝爹爹南山壽永,身全五福。”
口齒清晰,聲音清亮,儀態沉穩。
他們全十分吃驚地看著阿朗。
待反應過來,慕容越再一次淚濕了雙眼,微顫了手,接過阿朗手中的酒,一飲而盡:“今朝痛快!”
眉宇之間,沉鬱盡掃,一派英睿爽朗。
“簡非,你真不簡單啊,”阿敏推推我,“來,我代皇叔敬你一杯。”
酒,被阿玉接過去,一口喝了。
我看著他,半天沒反應過來。
這也太理所當然了吧?
“怎麽?難道你想喝?”他漆黑的眼底神色難辨。
哼。
我轉了頭,卻見阿敏兀自發愣。
我頗不自然地解釋:“諸位有所不知,簡非不能喝酒,一喝即醉,一醉大約就會胡言亂語。”
阿玉不知想起了什麽,嘴角一抹笑。
“哦?”阿敏看看他,眼底光芒變幻間,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難怪上次在止善樓,你一杯喝下去,人人緊張。”
“不過,你不會喝酒,怎麽去邊關?兵營裏那幫人全是大酒缸。”他似乎為我擔心上了。
“怎麽,簡非要去邊關?”慕容越吃了一驚。
阿朗也十分疑惑地看著我。
“是的。所謂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簡非想去邊關大漠看看,長些見識。”我笑道。
“不行。”清冷的聲音,淡淡的口氣,但態度堅決,毫無商量的餘地。
我懇求般看著慕容越。
“皇上……?”慕容越略遲疑了下,征詢般看向阿玉。
“此事已定,皇叔不必再提了。”清清冷冷的聲音,沒有半點回旋的餘地。
心中不是不失望的。
我垂下眼睛,不吭聲。
腿長在我身上,到時候不告而別,跟著宋言之一走了之,你們又能奈我何?
“簡非,阿朗以茶代酒,敬你。”
他烏黑晶瑩的雙眼,滿是安慰。
“阿朗,還是你好……”接過他手中的茶,慢慢地喝著。
“簡非?阿朗你小子真沒禮貌。”阿敏笑道。
“這是我與簡非在他家後園的約定。”阿朗看一眼阿敏。
漂亮的小臉上,一副“你真多事”的表情。
“他家後園?簡非回去過?什麽時候?”阿敏語帶驚訝。
怎麽全這口氣?
我回自己的家有必要這麽驚訝?
這十幾天裏我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看看他們。
阿玉站起來:“朕與簡非先回去了。你們慢用。”
阿敏笑道:“皇兄放心,趁皇叔今天高興,阿敏負責把皇叔灌醉。”
我拍拍阿朗瘦瘦的肩:“我會常來看你;你有時間,也可以去找我。”
他站起來,朝我點點頭,小臉上一片沉毅。
辭了眾人,阿玉提議步行,我自無異議。
街頭,行人稀少。
隻零星幾個小販,袖著雙手,北風中瑟縮著,守著十分清冷的生意。
深冬的夜,寒冷中,別有一股澄鮮透徹的味道。
十五的月,清光如雪。
下個月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了。
到那天,那天……
轉念間想到明於遠,那雙狹長含笑的鳳眼自腦海裏冒出來,我的心咚地一跳。
他要是知道了阿玉剛才態度堅決、一口回絕我的事,定又會笑我傻。
這家夥現在在做什麽?
“……”
悶頭走著,不注意一下子撞到了阿玉身上。
“在想什麽?與你說話也沒有反應。”
他不知何時已停了腳步。
我抬眼看他,一時間有些茫然。
“你幫了我皇叔這麽大個忙,說吧,有什麽要求?”
最想要的已被你回絕,還要什麽?
我搖頭。
忽然想起一樣東西來。
“那契約?”我看看他。
他不知聽到沒有,轉了身,緩步上前。
唉,怎麽可能聽不到,他功夫在身,聽力向來卓異,不答應自是不願答應。
這世上,我衣食無憂,一切的功名唾手可得,可便便最向往的,卻求之而難得,真不知是造化弄人,還是我自己在強求。
我輕歎一聲。
“……回來了。”清清冷冷的聲音,依稀說著什麽。
“簡非?”
我茫然回神。
誰回來了?
“和我在一起,你就這麽心不在焉?”阿玉看著我,月光下,自語氣至眼神,一片清冷。
“不是,”見他這樣,我忙解釋,“隻是我想要的,……”
想想,又不知何從解釋起,隻得住了口。
“是我不好,分神了。”我朝他抱歉般笑了笑。
他看著我,許久不說話。卻自內而外,變得一派柔和。
“你說誰回來了?”
“我父皇。”
“你父……”
什麽?!
我十分震驚地看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細草搖風,小荷擎雨,時節還端午。
-恭祝諸位:陰晴寒暑總無憂。
另,六月是考試月,可能更得不會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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