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分關路
雲分關路
人事安可恒,奄忽令我傷。
時間緩緩向前,每一天我都在提防,擔心。
有時中夜回首,才發現以往的幸福竟是建立在浮沙上的城堡,每一次潮來,都有可能將它卷得無影無蹤。
日日夜夜,我小心地護著它,絕望地守護。
我那麽清醒地知道,也許就在這一刻,也許在下一瞬間,那些純淨而透明的時光,就會湮沒在歲月的煙塵裏,片片飛散,再也尋不到。
南書房中,尹文平,仍然少語。隻有在意識到我的注視時,會現出不自在,如坐了針氈般。
阿玉,卻一如既往地沉靜而雍容。
他看向我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沉,一天比一天光芒更盛,卻也一天比一天溫柔。
可是他卻什麽也不說。
他不說話,我就無法開口問。
他是這樣聰明。
站在朝殿外,才發現,原來我身邊居然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沒有。
不知道朝殿中發生了什麽,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暗算那個專注於朝政的人。
不由後悔當初不去朝殿的決定,如果我在,會不會比現在好?
這日散值後,我竟不想回家。
猶豫一番,來到蘭軒。
四下裏打量,發現一段時間不來,這茶室又裝修過了,煥然一新。
陶掌櫃見到我,力邀我到蘭軒後園裏坐坐。
推辭不過,我在他那個算得清幽的園中坐下。
陶掌櫃問我何以一段時間不來了。
我笑道:“怕你那茶博士燙我。”
他哈哈笑起來:“小餘對我說過這事。不過,也怪不得他,任是誰見了簡狀元,都會心神不寧。”
我不由暗中苦笑。
陶掌櫃看看我,突然不自在起來,期期艾艾,又不開口。
我笑問:“陶掌櫃,你打什麽啞謎呢?”
他搓搓手,紅漲了臉:“小可有個不請之情……能否請簡狀元給鄙店寫個招牌?”
我笑起來,說:“可以。舉手之勞而已。”
陶掌櫃大喜,著人取了紙筆,我緩筆寫下:蘭軒。
陶掌櫃看著紙上的字,興奮得兩眼發光:“簡狀元也許不知,城中糖人蘇現在整天忙不過來,說到底,全是沾了簡狀元的光啊。他攤頭那個簡狀元模樣的糖人,不知多少人想出高價買,蘇老頭都不肯。”
我一笑,辭了他,來到聽鬆閣。
剛坐定,就聽到隔壁有說話聲:“放心說話吧,剛剛我們不是去看過?聽鬆閣裏麵沒人。”
竟是董以仁。
小餘上來倒茶,我做個噤聲的手勢,接過壺,壓低了聲音吩咐他別說我在這兒。
他點點頭,飛快看我一眼,輕輕離開。
我關上門。
“董給事中,你說皇上如今在朝殿,隔三差五地編排明國師究竟是為什麽?”
一個陌生的聲音,雖是極力壓低聲線,聽上去仍是有些尖利。
隔三差五地編排?
董以仁“哼”地一聲,卻說:“這個,我們做臣子的,不好枉猜聖意。”
那個尖利的聲音:“想當初明國師何等風光,朝殿上一站,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能揭中事情的要害,言辭簡短準確,使人無可置疑,當真叫光彩奪目。聖上對他又十分信任和尊重,你說,怎麽說變就變了呢?唉——”
我心底也是一聲長歎。
董以仁說:“今天,我看著明國師被指責,心中真是十分難過,忍不住為他說辯解了幾句,竟挨了聖上一頓猛批。我還從來沒見過聖上發這麽大的火。”
“我到聽說這事,與……有關,你想想啊,你可是我們昊昂的第一個狀元,也沒見皇上下來親迎過。”
與誰有關?那個沒有說出的名字,不聽也知道是誰。
竟終是因為我。
全是因為我。
董以仁歎口氣:“別人的事,我不管。但我實在不忍心看著明國師失意落魄的樣子。你有沒有注意今天散朝時,那些平時圍著他的人的嘴臉?竟是個個麵露嘲笑、幸災樂禍。唉,可惜我幫不上他的忙,要是能夠,什麽事我也願意為他做的。”
他聲音中的激憤、誠摯與憂鬱,聽入我的耳中,竟是如此刺心。
放眼朝中,現在,我應當是惟一可以為他做些什麽的人吧?
可我為他做了什麽?
茶,倒在杯中,竟是一口也喝不下。
他們的話,還在繼續,在我,卻是半句也聽不得。
放了杯子,下樓。
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西風一吹,陣陣寒冷。
可是,體內卻有一團火在焚燒,我隻覺得中心如沸。
來到宮門口,卻又猶豫。
這一步邁出,就是水闊天遙。
可是不邁,又將如何?
如果我,是他的情之所鍾,卻又是他最大的顧慮與牽絆,這樣的相守,又有何意味?
如今,新政推進,半年不到竟已成效初顯,這當中他傾注了多少心血,要他舍棄了,內心一定是不甘的吧?
帶著這樣的失落,縱使五湖歸隱、雲山寄嘯……,還有多少快樂可言?
棄了這些兒女情長,他還有他所執著癡迷的昊昂未來;他滿腹才華才有施展的舞台,他終將還是人人景仰的明大國師;是被信賴依仗的帝王師。
去吧,簡非,反正你從來都隻是一個人。
以前時,以後也將是。
那些快樂的光陰本就是借來的,如今已經到期。
再舍不得,又如何?
天漸漸黑下來,再拖延,宮中就要下鑰。
一咬牙,我走進去。
興慶宮。
深秋晴明的夜,透著一種奇異的冰藍與深邃莽蒼。
獨立殿外,如處曠遠洪荒,隻覺無限孤寂。
“簡非,你果然還是來了。”清清冷冷的聲音,竟是說不出的落寞。
我一怔,抬頭。
長長的台階盡頭,一人當風而立,素衫如水,瘦削挺拔,正是阿玉。
他一步一步走下來,儀態尊容端方。
隨著他的漸漸接近,我心中隻沸騰著一個聲音:離開吧,轉身離開吧。
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才沒有後退。
我站著,站得筆直。
在他到我麵前時,我終於能夠微笑。
微笑著麵對。
月光下,他看著我,竟似一愣,隨即也笑起來。
“恩榮宴上,你拒絕我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你竟有如此風骨。現在也是,這樣的笑容,才配得上這樣的容顏。”他清清涼涼的指尖撫上我的眉眼,低沉的聲音,迷茫的味道。
“怎麽?皇上要與我站這兒討論美醜?”我語帶嘲諷。
“這些天,我天天都在等。等你來,又怕你會來。如今,你竟真的來了。”他竟似聽不出我的挑釁。
冷洌低沉的聲音,無限清寂。
“如你所願,我來了。這下你該稱心。”我微笑,語氣平淡。
“不,我很失望。”他麵容沉靜,清冷的聲音,無波無瀾。
什麽?
他笑起來,笑得蒼涼空洞。
“你並不明白,對不,簡非?我早就知道的,可竟還是忍不住要出手試探。”他看著我,低聲說,到最後,竟似自言自語。
我看著他,原本充溢於心的怨恨,竟一點點消散,最後變成一聲歎息。
他一聽,雙眼刹那間明亮一片。
我不禁後退一步。
他微微一笑:“怎麽,你剛才的勇氣呢?別怕,我不會碰你。但是既然來了,就別想再離開。”
這樣決絕的話,他卻說得如此溫柔。
我也笑:“我既然來了,就不會離開。這下,你可以放心了。不必再對他……”
月光下,他臉色一白,伸手按住我的嘴唇。
他說:“累了吧,鹹安宮……”
我打斷他的話:“做戲,做足了,那才像。我留在興慶宮。這樣,……他才會相信。”
這話說出,心中竟似重錘一擊,刹那間的疼痛令眼前一黑,竟不住身子一晃。
他眼底一片沉暗,伸手將我一抱,進殿。
將我送進後麵的溫泉,就離開了。
浸進水中;擦幹自己;換上衣服;走上那張碩大無朋的紫檀大床。
我是如此鎮定從容。
將身體蜷起來,轉向床裏,居然也睡著了。
無夢到天明。
終會醒來。
晨光中,穿衣起來。
慕容毓一身黑色鑲金的朝服,高高的冠冕,站在窗口,長身玉立,氣度清華。
聽到我的動靜,轉過身來,看我。
“你怎麽一夜間這樣瘦了?”沉靜似水的眼裏震驚之色盡顯。
我微笑:“是嗎?我感覺很好。”
是很好。
還能呼吸,還能行動。
掐掐自己,似乎也感覺到疼的。
很好。
我又微微笑起來。
他看著我,不再說話,隻是深深深深地看著,然後慢慢地轉身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殿堂。
環佩不驚,雍容優雅。
南書房中,一切依舊。
是啊,也不過是經過了一夜,能有什麽變化?
桌子上,仍是一大蓬花,新鮮潔白,帶著晨露,在淨水瓶中迎風微動。
窗外,依舊是亙古高遠的天空,卷舒的流雲。
天空的下麵,依舊是芸芸眾生,滄海蜉蝣。
什麽也沒變。
隻有尹文平踏進來看到我時,卻變了臉色,他開口:“簡侍講,你怎麽……唉,你別聽……”
話未完,阿玉已走進來。
我看著他,提出進朝殿的要求。
他靜靜地注視了我很久,深黑的雙眼裏落寞之色閃過,卻平靜地說聲:“可以。”
一天都沒有見到明於遠。
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這樣迫切地希望見到他,卻又是如此地害怕,害怕見到。
直到散值,直到黃昏,直到夜色如墨,直到月上中天……
他在哪兒?
夜漸深,興慶宮內靜如蒼山寒林。
我在書桌前,翻了一本又一本書,再無昨夜的勇氣走向那張紫檀大床。
阿玉臨窗而立,一個多時辰沒變更姿勢。
隻是孤高地站著,修長挺拔的背影,清光裏,秋山般恒遠淡靜,與寂寞。
宮外有說話聲傳來,轉眼柳總管走進:“皇上,明國師求見。”
明於遠?
我未想,已飛快站起,抬腳就往外跑。
“簡非。”沉靜如水的聲音,從容清冷。
我一怔,站住。
他緩步走到我麵前,深深地注視著我,濃黑的雙眼光芒閃爍間,似有無數的話要說,最後,變成一句:“去見見他吧。”
聲音低沉,輕如歎息。
我看他一眼,飛快出殿。
涼風一吹,我猛然停了腳步,站在殿外的台階上,發呆。
見他?
見了,又能說什麽?
相見爭如不見。
這一刻,這句裏深刻的無奈與悲涼,雪水般將我浸了個透。
閉了閉眼,我轉身進去。
“簡非,你給我下來!”明於遠一聲低喝。
我一顫,十年來,從未見他這樣怒氣勃發。
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麵前,看著他。
他打量我,一怔:“簡非,你……”怒意漸消,最後歎口氣,“你這樣做,我該高興還是生氣呢?”
語氣溫柔而又無可奈何。
“簡非,有時眼見的也未必是事實,更何況是耳聞?”他輕輕開口。
什麽?
他歎息一聲:“我怎麽會遇上你這個傻小子,”抬手細細地撫上我的眉眼,“現在終於明白你所謂的小心皇上與尹文平的提醒。”
他微笑:“將你身邊的人一個個地抽離,演一出猜疑、暗算、迫害的戲給你看,你就信了?”
我要開口,他伸手一阻,繼續:“別說,讓我猜猜。除了他們二人之外,還會有誰呢?董以仁?對不?”
他眼睛微眯:“簡非,你總怪我對董以仁的態度冷漠,你知不知道,有時冷淡於人反而有益。他對我是什麽想法,我焉能不知?我既已了解,就得冷漠與疏遠,你明白嗎?”
我聽著,似明白似糊塗。
“嗬嗬,他竟連董以仁的感情也算計在內,”明於遠笑起來,“是我疏忽,傻小子怎麽可能是他的對手?走吧,簡非,跟我回去。”
我前後一想,慢慢明白過來,原來他並沒有真的去做什麽。
隻時,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來騙我,值得嗎?
想起他的驕傲,想起他那站得挺拔而落寞的背影,我實在想不出,他在使出這樣的手段時,其內心會是什麽滋味。
“簡非?”明於遠低沉而磁性的聲音。
“好。回哪兒?”我開口。
他一愣:“你那兒我那兒,隨你。”
“回去以後呢?”我苦笑。
他眼微眯:“你擔心這個?簡非,隻要你自己想清楚了,其餘一切就交給我吧。”
“明於遠,”清冷的聲音傳來,“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動你?”
明於遠聞言一笑,略一施禮:“這一點,我從不懷疑。可是,皇上,你真的會這樣做嗎?”
“為了昊昂,我肯定不會。”他一步一步走下來,站定,“可是,如果是為了簡非,我將不惜。除非你動用……”
“慕容毓!”明於遠打斷他,“謀國者,當先憂天下。作為人君,要強國富民、成就萬世基業,就必須有所取舍。”
“取舍?”阿玉淡淡一笑,“明於遠,那你選選看?不管你選什麽,我都會選你剩下來的。”
明於遠微怔。
我看著他,看著他們兩個,輕輕開口:“還是讓我來選吧。你們兩個,我一個也不要。”
明於遠眼中光芒凝聚:“簡非,你說什麽?!”
我微笑:“你沒有聽錯,明於遠。你們兩個,我一個也不要。請別再為我爭吵。”
我轉身看向阿玉,笑道:“抱歉,看來又要違約。不過,阿玉,你還是贏了,我會遠離他。請你從此專心朝政,做個明君吧。”
阿玉靜靜地看我,不說話,隻是他眼底的執著,令我心驚。
明於遠拉住我:“行,我們離開。上次去錦城,我已購得宅地數頃,正在修建。我們可以先去遊曆天下的名山大川。”
我聽著聽著,心中隻覺酸澀難當。
這樣的離開,並不是我想要的,又哪是他所甘願的?
我拂開他的手,轉身。
可是回到家,困坐書房,一靜下來,腦海中竟全是他。
那夜離開他時,他驟然沉痛的眼神,令我現在想起,仍是呼吸艱難。
他一聲“簡非!”幾乎沒將我釘在原地。
那聲音如西風原上遲到的送別,觸目處隻剩下漫天的雪花,飛卷。
片片蒼涼。
這一切,慢慢地充斥整個空間。
明於遠這些天都會來看我,也不說話,隻是負手立於我窗外那株將開的老梅下。
初冬的風,吹拂著他玄色衣衫的一角,有一次,他低語:“梅破知春近……聊贈一枝春。”
竟是我與他初見麵時的一句戲語。
我要用盡所有的力量,才控製自己不跑出去,跑到他的身邊,與他一同離開。
無視他的抱負,隻求一己私心。
隻得逃離,離開家。
一連多天,我坐在街角,看那老人捏弄他的糖人。
軟軟的糖泥,隨意一搓,成方成圓,但隨心意。
看著看著,漸漸茫然。
這喧鬧嘈雜的街頭,往來不絕的人流,能有幾個自由率性地活著?
皆是提線偶。
逆旅天地間,誰是提線手?
這一天黃昏,正學著捏糖人,路中心一騎馬的突然將一壯漢撞倒,馬上之人的惡言相向,雙方於是發生劇烈爭吵。
馬路上很多人圍上去。
這時,攤頭停下一輛馬車,車上下來一個中年人,麵目普通,他四周看看,遞給我一封信。
打開看,卻是汪澡雪,邀我去止善樓一聚。
沒有多想,跟著前往。
作者有話要說:建了一個群,願意來玩的,就來玩:2983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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