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再少

人生再少

關著綠紗窗一扇,吹鈿笛,是伊麽?

悵年光、一往蹉跎。

啼鳥驚夢,一窗晴光。

坐在窗台下,環兒替我梳理頭發。

飛雲崩雪已在院中小跑,呼著如霜白氣。

我心念一動,問道:“環兒,府中有鬆子糖嗎?”

“什麽糖?鬆子?什麽鬆子?”環兒又是一臉迷糊。

“算了,備車吧,一會兒我們到最近的山上去轉轉。”

秋後成熟的鬆塔,有的還掛在紅鬆枝頭,有的已落在地上。我教環兒認清鬆塔後,撿回幾十顆。

我教會環兒剝鬆子,敲外殼,取鬆仁——我對環兒說,這是我與她之間的秘密,她如果敢說出去——哼,哼!

環兒當時聽了這兩聲哼哼,身子一顫,臉都白了,恨不能賭咒發誓以示永不泄密。

接著我又逼環兒記住了玉米製作糖稀的程序及方法:取玉米→清漾破碎→去皮、去胚→粉碎→淘洗→浸泡→煮製(液化)→發酵(糖化)→過濾(發酵完成後用細布袋將料液進行擠壓過濾,過濾出的即為糖液,把糖液倒人熬糖鍋。)→熬製(用大火將糖液加熱至沸騰,待沸滾的稠汁呈現魚鱗狀時,改用小火熬製。不斷攪拌免得粘鍋。)→灌裝(放入幹淨的容器裏)。

這一切全由環兒前往夥房去請那些大師傅製作。

環兒雖然心裏充滿疑問,但什麽也不問更是什麽也不多說。

我再一次感到簡非的厲害,心中十分好奇這個小孩以前的頑劣程度。

也許相府裏大廚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總之這樣交待一遍後,第二天中午去看時,一大陶瓷罐糖稀已經熬製好,微黃透明的糖稀,散發出玉米的清香。

環兒讓他們取來昨天剝好的鬆子,文火炒製好後;取來糖稀,加入蔗糖,少量油,重新熬製,然後將鬆子放進,不多久,一大堆鬆子糖就做成了。

大師傅們對自己製作出來的東西十分好奇,他們從來也不曾想過,玉米可以變成糖吧。

我分給他們品嚐,看他們興奮、激動的神情,就可以知道鬆子糖做得有多成功。

我不禁笑起來。

環兒抱起我,臉色紅紅,“太好吃了,小公子,你怎麽想……?”

環兒猛然住了口,滿臉通紅地聽著大師傅們對她的盛情讚美。

是啊,我怎麽想到的?我當然知道這製作方法,可是簡非知道嗎?

環兒看向我的眼神那些小心翼翼,令我心神不寧。

她一定覺得不可思議吧?一個六歲的從不近廚房的小孩從哪兒知道這些的?

可也顧不得了,而且我想,環兒定不會泄密吧。

家明的身上常是鬆子的香味。

鬆子糖,楊媽做的鬆子糖,是家明的最愛,後來,也是我的最愛。

在旁邊看楊媽熬製糖稀,聞著玉米與糖的清香,我常常覺得這就是家的味道。

我向往了十年的家的味道。

在這異世,我隻得用這樣的方法努力擁有一些前世的東西了。

糖在口裏慢慢地融化。

熟悉的味道,陌生的人事,彌漫難散的憂傷。

我伏在環兒肩頭,要她帶我離開。

回到我空曠的院子。

空曠得如同我的心。

昊昂國都城的冬天是清冷的。

我坐在台階上,看藍藍的天,藍得不染半絲雜質,一如晴空下我窗外的海。

飛雲崩雪跑過來,將它毛茸茸的頭伸到我麵前,帶著溫暖的、青草的淡香。

我摟過它的頸,小聲說道:“飛雲,我有禮物送給你,你肯定會喜歡的,因為我喜歡。”

我把鬆子糖放在掌心,飛雲卷入口中,三下五除二就吞入肚中。然後,它用清亮的眼睛看我,眼巴巴的樣子。

我摟著它輕笑出聲。

“走吧,我們去山上玩,看能不能找到梅花與竹子,你看看,我們的院子真空。”

我牽著飛雲出府,鍾管家讓一些家丁跟著。我想了想,索性叫他們帶上了鐵鍬、繩索。

飛雲走得很穩。走進去,尋尋覓覓。

山深而高寒。

很久,在□□、堅硬的岩石上,我看到了野生的古梅。

蒼老虯勁的枝幹,清冷的花,清冷的香。

小心翼翼地挖出來五株,又順帶了些石頭,覆蓋著厚厚苔衣的玲瓏石頭。

回家。

城中行人見我高坐馬上,紛紛避開,卻又在我轉身處指指點點。

鍾管家站在門口,見我們這陣勢,忙上前抱我下馬,念叨:“小公子,下次你要什麽隻管吩咐老仆,看這天氣冷的,受了風寒怎麽辦?”

我拉拉鍾管家的手,“好啊,鍾伯,我想要幾十株細細瘦瘦長長的竹子,要連根、能栽活的,你待會兒可以幫我找來嗎?”

說著,示意他低下頭,將一粒糖送進他嘴裏。

鍾管家先是一驚,可很快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這,這,這就是今天廚房裏說的鬆子糖?環兒那小丫頭會做這個?!”

我不安地笑笑。

走進府中,轉頭對兀自背對著門站那兒發呆的鍾管家說:“鍾伯,廚房裏還留了一半鬆子糖,待我生日那天,家裏上下都分些吧。另外,別忘了我要的竹子,待會兒就要用了,你派人找去吧。記住了,細、瘦、長。”

梅,全放在了我的院中。

在院子左邊的牆角,家丁們築土為台,再用青磚沿邊砌好,小心地將兩株梅栽下。在它下麵,零散地放置了幾塊帶回的石頭。

做完這些的時候,我要的竹子也堪堪送來。

一部分栽在書窗的右邊,一部分栽在我臥房窗下,伴著移栽的一株梅花。

家明說,自然之音,除了流泉、潮聲,最喜歡聽的是風吹竹子的沙沙輕響。

他研究室落地長窗的右邊,全是叢栽的竹子。

書窗竹環合,風來一味清。

我有時將作業帶進來做,累了,就盹著在圈椅中。

醒來時,清氣如水,流淌室內。

家明仍專注於他的研究,甚至連姿勢也沒有改變。

極清秀而濃鬱的書卷味,一如窗外清瘦修長的竹子。

時間仿佛已停止,或者說,我是如此渴望時間就此停止。

就這樣,夏日涼風,秋夜明月,修竹搖曳,歲月靜好。

家明伴著他的研究,而我伴著他。

流光,流光,它沒有停止,卻倒流了;在光陰的洪荒裏,我失去了一切。

我隻能在這時空下,獨自努力將過去的一切,如碎片般小心地拚起。

每一次拚湊,我都是如此投入而興奮,卻又如此悲傷。

黃昏時簡寧來看我。

淡青長衫,膩若羊脂的束發輕環,長身玉立,濃鬱的書卷味之外,是淡淡的疲倦。

他靜立在竹子下,專注而出神,不知在想什麽。

好半天,才微笑問我:“非兒,這些是怎麽回事?”

我輕拉他的手,將他領到梅樹下,“今天到山上玩,看到這些野梅花,因為喜歡它的味道,所以挖了回來,”我仰頭問他,“院中還有兩株,我想送給爹爹,栽在爹爹書房的窗下,不知好不好?”

“野梅花。”他輕聲重複著,似乎在一字一字地品味。

低頭看我,眼神溫柔而複雜,“非兒,我很喜歡。連同這些石頭、竹子都很喜歡。待會兒,就讓人栽上吧。隻是,”他語聲有些遲疑,“非兒,這大半年來,你變得……”

說著,是一聲低不可及的歎息。

我心中一寒,他不會懷疑什麽吧?

“爹爹,非兒說過要改變自己的,因為再過兩天就六歲了,要進書房讀書了。”我有些急切而又緊張地仰起頭,“爹爹難道不喜歡非兒的改變?”

他身上微涼的薄荷味,縈繞鼻端,間著梅的冷,竹的清。

這一刻,我是如此希望能得到他全心的相信與喜歡。

在這兒,除了他,我還有什麽?離開他,離開這相府,天地茫茫,六歲的我,將往何方?

猛低了頭,我茫茫然。

做多錯多,言多失多。

身子一暖,我被簡寧擁進懷中,“嗬嗬,傻非兒,爹很喜歡,隻不過,你變得太多,爹有些,有些一時難適應吧。”

“非兒,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吧,也不必顧忌太多。”聲音裏是不加掩飾的寵溺。

“你為什麽老呆在自己的房間裏?這兒就是你的家了。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要拘束。”家明笑著推門而進。

彼時,小小的我正站在房間的窗邊。黃昏日落,窗外海潮如雪般無聲起落。

回頭小心地看著蹲在我麵前的家明。

他眼睛中的溫暖,聲音中的溫暖,氣息中的溫暖,令我不自覺地伸出手輕撫上他的臉。

溫暖。

“非兒?”簡寧低聲喊我。

看著簡寧,我帶著小心與試探,“爹爹,不知怎地,自那次昏睡醒來,時不時有許多念頭冒出來,紛亂、瑣碎,像這個,”我拿出一粒鬆子糖,放進簡寧的口中,“好吃嗎?我叫它鬆子糖,是我……是環兒教廚房裏的人做的……”

“環兒?她怎麽可能想到……”簡寧擁著的我的雙手一緊,“念頭?……非兒,要不要請禦醫來看看?”他憂慮而震驚,撫著我的額頭問,“頭還疼嗎?都有哪些念頭呢?”

玉米糖稀、鬆子糖;壁爐或地火龍……這些,我故意說得模糊。以簡寧的聰明,他應當會想到更多吧?因為,他不僅是簡非的父親,還是昊昂國一國之首輔。

沒有上燈,簡寧坐在窗前,一室深陰,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斜陽早已西去,梅的清氣如絲如縷,若有若無流入室內;竹子的影子極淡極淡地印在窗紙上;火盆裏微紅的炭光輕閃,偶爾發出“嗶剝”細響。

他的沉默漸漸令我不安,“爹爹?”我站在旁邊試探地喊。

“非兒,過來。”簡寧溫和的聲音傳來,“非兒,唉……”他輕拍著依偎在他懷抱中的我,似乎不知如何措詞。

“夜裏一個人睡,是不是很冷?要不,明天我們來試試非兒說的……地火龍?”

“真的?”我驚疑地抬起頭。

簡寧修長的手指細細地撫上我的臉龐,帶著薄荷的微涼與香,“嗬嗬,當然是真的,隻要非兒開心。隻是,記住,以後有什麽想法先告訴爹爹,好不好?不要讓外人知道你……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嗯,一起玩。”

我一瞬不瞬地看著簡寧,心裏的不安開始如春冰融水。

我不知道是他對簡非無所不容的愛,還是他原本十十分的開明或有變革的因子……總之,他似乎就這樣準備接受簡非的改變,包容而理解式的接受。

真的沒有懷疑嗎?

有了簡寧的默認,以後做事,或許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樣懷著深深的擔心?不,從此不能這樣做了,縱使再懷念,又如何?難不成我能把過去的一切一樣一樣地拚回來?

簡寧不說話,隻是深深地看著我。我一呆,掩飾地拿出一小布袋鬆子糖,“謝謝爹爹,這是非兒送給爹爹的。”我揚起臉笑對簡寧,“等非兒生辰那天,還有一份驚喜送給爹爹。”

“哦?還藏著什麽好東西?唔,好吧,那就等到後天。”簡寧笑著站起身,在梅樹下靜立許久,離開了。

喊環兒要來熱水,我泡進木桶。

初到家明家,每天臨睡前楊媽會放好一池熱水,我在屬於自己的浴室裏,往往會浸泡很久,似乎這樣心裏的寒冷與虛空才會漸漸融解。

家明會笑著說:“嗬嗬,泡這麽久,都快變成小皺皮狗了。”

後來頭發漸漸長出來,有時是楊媽有時是家明,他們總是邊擦著我的頭發邊說:“記住啊,頭發要擦幹,不然會感冒的。”

十多年來,我養成了每天泡澡的習慣。

燈光下,長大的我自己細細擦著頭發,憧憬著有那麽一天,那雙曾經幫我擦拭過頭發的修長白晳的雙手,會重新將我濃密的頭發小心地擦幹。

永無可能了。

將頭埋進水裏,臉上的鹹澀,融進水中沒有痕跡。

心底那漸被遺忘的寒冷重新鬱積。

在這異世,一切又將從頭開始?這一次要用多少時間才能消融了這些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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