罾罟四方
罾罟四方
誰會高情,淡然聲利,一笑塵寰,萬緣何有。
站在這廣大空曠的殿堂之上,隻覺得剛才的喜悅短暫得如流星飛逝。
我慢慢轉身,心底有些茫茫然。
抬眼間,就見簡寧站在麵前。
極清秀而書卷氣的臉,又清瘦了幾分。
此刻他正靜靜地看著我,容色安恬,如月光下的大海。
可那眼底,溫柔、憐愛、擔憂、輕愁……諸多情緒,令我眼睛一酸,忙轉了頭。
正對上宋言之。
他朝我微一點頭,眼中關切之色盡顯。
我心頭一暖,忙勉強朝他微微一笑。
不想他卻挨了一拳似的,臉色一白,眼神一恍惚。
怎麽了?
我腳步一頓,再看他時,他已站如孤嶠岩鬆,矯矯兀兀,卓爾不群。
案前。素白的紙。濃釅透亮的墨。
我慢慢伸出右手重新拿起筆。
隻覺兩道清冷的目光直透心底。
握筆的手不覺微微顫動。
“簡侍講,請吧——”這窖風似的聲音如今帶了幾分笑意,聽入耳中,竟似尖利的指甲在黑板上猛然、長長地劃過。
我抬頭朝他看看,笑了笑,又暗自搖了搖頭。
唉,剛才差點兒就要對他唱讚歌了,想不到最後功虧一簣。
左太尉的眼睛在我臉上兜一圈,微一失神,話就止頓住。
大殿外,天空一角蔚藍高遠,雲流帶風。
廣闊浩渺的天空。
想想他曾說過不到我心甘情願決不會碰我的話,心一橫,提筆就往紙上去。
一聲咳嗽傳來,聲音清冷。
想到他的真假難辨,喜怒不定,這一筆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落下去。
一雙骨節分明、瘦削蒼勁的手替我撫平了並不需要撫平的紙。
柳總管。
他眼瞼微垂,麵笑眼不笑:“簡侍講,請吧。”
我不由歎息一聲。
罷了,以後再謀他法吧。
這次,就算是為昊昂好了。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將筆換至左手,在紙的右邊斜斜畫過。
那邊澡雪就“嗤”地一聲笑。
我繼續。
幾筆勾勒,紙的右邊出現一棵新鮮水靈的大白菜。
左邊留白處,筆力凝重,寫下十四個字。
放下筆,我道:“左太尉,請了——”
左山羊看看畫,再看看字,竟是不置可否。
澡雪已探頭過來,一看,眼睛開始猛然眨巴,再細看,失聲道:“這字,這字……”
轉頭看我時,已是瞠目結舌,滿臉的震驚。
左山羊疑惑地看了看汪澡雪,而汪澡雪卻石化中,對他詢問的目光茫然不知。
左太尉隻得緩慢道:“董狀元,你來看看。”
哦?他什麽時候已經位列朝班了?這小子如今也算心願小償了吧?
我朝他一笑,他也微笑點頭,上前取過書畫,凝神看去。
愣住。
左太尉輕咳一聲。
董以仁回過神來,看著我,自嘲地笑笑,再次紅了臉:“簡非,你捉弄得介甫好苦。”
周圍嗡嗡之聲漸起。
就聽見鄭都尉大聲道:“你們到是說啊,他這字究竟好不好?”他伸手將紙拿走,隨便一看,就遞給明於遠,“朝中都說明國師的字好,還是你來作評價吧。”
“慢!”左太尉轉向慕容毓,“皇上,雖說明國師的書法當世無雙,老臣也相信他為了昊昂,會對這字作出公正評價。可是,老臣這會兒突然想起一人,能否懇請皇上將他找了來?……”
“左太尉說的莫不是宇文老太傅?”清清冷冷的聲音,他看我一眼,溫存、撫慰之意輕現。
哼。
我轉過頭去。
慕容毓久不說話。
左太尉疑惑地提醒一聲:“皇上,這宇文老太傅……”
“柳總管,宣宇文極。”雍容莊重的聲音再次響起,比起剛才,已是冷了幾分。
那老太傅果然很老了,須眉皆白,瘦高的身材,風吹欲倒。
慕容毓雍容開口:“有勞老太傅了。此番是請老太傅來鑒別一幅字的好壞。”
聲音溫厚,態度謙和。
宇文極隻微笑略一欠身,算作答禮。
接過紙去,他隨意一瞥,突然容色一整,許久,慢慢開了口:“筆力遒勁,端肅森嚴。觀之有臨淵之險、履冰之危。再將這字與畫同看,真令人警策之心惕然而生,意味無窮啊。”
說罷,觀之再三,嘖嘖連聲,雙目迷醉,醺醺然如中酒。
他對慕容毓:“真正的好字好畫。卻不知這是何人書畫,宇文極渴欲一見。”
神情間的興奮,如荒郊野村獨行已久,突遇知己般。
慕容毓沉默。
周圍的人聽後,又是一陣議論,好奇地接過了字畫,傳閱。
漸漸聲音低下去,無聲。
最後齊齊看著我,呆滯狀。
忽一人醒悟過來似的,熱情地笑對簡寧:“簡相,有子如此,令人豔羨萬分啊。”
眾人如夢醒來。
雜遝的話語如河鷺驚起,在空曠的殿堂“卟卟卟”亂飛,聽入耳中,如零落的羽毛般淩亂。
有說“恭賀皇上,遇此良材” 的;有說“我昊昂國運昌盛,人才輩出”的;有說“明國師厲害,假以時日,令高足定可成我昊昂之柱臣”的;有建議“簡侍講如此才情,當位列朝班”的,更有立即附和“簡侍講豐神俊秀,骨清神雅,將來同朝共事,我等累了隻要看看簡侍講,定會神清氣爽、精神振奮哈哈哈”的……
嗯,大力補氣丸。
我苦中作樂,在心底補一句。
一時朝殿氣氛喧嚷如菜市。
簡寧看著我,神情喜憂難辨。
左太尉的臉上刷了一層青漆似的,他瞟向汪澡雪,汪澡雪臉色一白,虛虛地看我一眼。
我朝他微微一笑,就見他的一隻耳朵漸漸燒成半透明。
明於遠咳嗽一聲,大殿內漸漸安靜下來。
字畫已到慕容毓的手中。
“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無此味。” 他一字一字讀出來,突然頓住。
靜靜地看著我,眼底光芒流動,很久沒有開口。
他身後柳總管微微直了直身子。
他眼神一清,“誠如老太傅所言,意味深遠啊。簡非,你到說說看作這書畫的用意?”
聲音端凝雍容,一絲不亂。
我淡淡道:“聖人無常心,當以百姓之心為心。簡非隻望朝中上下能戮力同心推進昊昂變革。”
朝殿中是更深的靜,靜得如月下蒼山,陰崖滴泉,清晰可聞。
慕容毓緩緩開口,端嚴清冽:“好一句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他轉向我,聲音溫和,“簡非,你且退下。”
回到南書房。
慕容敏也進來了。
他看著我,不說話,眼裏一片沉思之色。
我有氣無力支著下巴:“阿敏,你小子又跑去偷看了?你可真怪,放著光明正大去朝殿不願意,卻跑去偷聽。”
他斜倚我桌旁,痞痞一笑:“我高興,怎地?”
我看著自由自在的他,歎息一聲:“沒什麽,羨慕你唄。”
他笑道:“你遂了我皇兄的心,就可以像我這般了。”
我惱怒:“什麽?阿敏你小子渾說什麽哪?”
忍不住朝他飛踢過去。
他閃避不及,抱了被踢中的腿“嗷嗷”直叫。
看著他那樣,我再鬱悶也笑出來。
他撲過來,整個人以泰山壓頂之勢將我壓趴在桌上,口中笑嚷:“想不到你小子腳倒挺快的,踢啊,你再踢啊。”
我掙紮嘻笑間,聽著他的話,心中不由一動,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就聽到一聲“你們在做什麽?”
聲音清冷,聲線不穩。
猶如漏電的線路,“噝噝噝”,藍色火光直閃。
慕容敏慢慢站直了,笑嘻嘻模樣。
我抬起頭。
阿玉站在門口,看著我們,麵無表情。
他後麵,是神色難辨的明於遠,笑意模糊的宋言之,目不斜視的尹文平。
慕容敏正準備說話,被阿玉眼風一掃,話就此卡住,出不來。
他傻站著,臉上還帶著來不及收回的憨憨的笑。
猶如個人正臨風漫步作悠然瀟灑狀,不想一盆冷水兜頭而下,頓時被澆了個稀濕。
我看看阿玉冷冷的眼神,再看看呆掉的阿敏,越看越覺好笑,隻得伏桌上,猛咳嗽。
靜。
詭異的靜。
我直覺有大團烏雲。
抬頭,果然。
阿玉已悄無聲息地踱到我麵前,一身黑色鑲金絲袍服,折痕全無,無風自動。
高高的冠冕,極清峻的臉,清冽如寒澗的氣息。
黑雲壓城,城不摧。
看著他,心裏冒出來的,居然是這句。
我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不想卻嗆了,趴桌上,真的咳起來。
一隻手輕拍我的背。
我轉頭,又笑起來。
明於遠。
他正站我背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慕容敏不知什麽時候已坐在了他的位子上。
宋言之、尹文平在分類、處理奏章,神情認真專注得猶如正麵臨人類轉折的緊要關頭。
阿玉靜靜地站著,看著明於遠的手。
明於遠懶洋洋開口:“傻小子,以為這會兒你正躲這兒哭呢,害我擔了不少的心哪。”
阿玉的眼神一暗,已是收回了目光,落在我臉上。
我微抬了頭,笑轉向明於遠:“還是我師知我,……我真的真的很悶。”
原本是句戲語,可是看著這張令我心安的臉龐,我雙目突然一酸,忙轉了頭,看向窗外。
窗外依然是藍天白雲。
藍得透澈恣肆,汪洋一般。
何時共到天台裏,身與浮雲處處閑。
想想,不由一聲歎息。
明於遠按了按我的肩,輕輕開口:“悶的話,就出宮走走吧。”
我忙看他:“真的可以嗎?”
他朝我微笑,轉眼看著阿玉,道:“有何不可?”
狹長的眼裏一片沉暗。
阿玉也看著明於遠,眼底沉靜如水,慢慢地開了口:“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就自己跑出去。”我接口,微抬了下巴,橫眉相向。
“不行!”他倆卻異口同聲。
哼,我偷偷跑出去,能奈我何?
突然想起阿敏剛才說我腳快的話,不禁懊惱為什麽以前沒有想到這招。嗯嗯,現在也不算遲。
我在心裏嘿嘿嘿地笑起來。
明於遠已伸手在我頭上一拍:“傻小子,別動歪心思。”
“你怎麽知道……”我轉頭看著他,忽覺不對,忙住了口。
那邊慕容敏咳了起來。
他似笑非笑看著我:“過幾天,我要去青江察看河工進展情況,到時,你和我一起去吧。”
“真的?!”
“不行!”
我正自驚喜萬分,突然聽到這一聲,不由氣惱地瞪著阿玉:“為什麽不行?”
他一頓,看著明於遠:“目前朝中事務繁多,離不開明國師。”
我簡直要哭出來。
他轉回目光,靜靜地看著我,許久,緩慢開口:“你要去,就讓阿敏……嗯,讓宋將軍帶你去吧。”
我聞言,不覺又失望,反問:“宋將軍就離得開了?”
語氣很衝。
“嗯,確實也離不開,”他雍雍容容接口,“算了,你還是待在……”
他邊說邊準備轉身。
“啊?不不不不不,”我一聽,忙抓住他的衣袖,“我去我去,宋將軍就宋將軍吧。”
尹文平又咳起來。
哼,全不是好人。
不過,一想到十年來還未出過都城,這次終於能出去,而且還可以離開皇宮,不禁又眉開眼笑。
阿玉看著我,眼底笑意一閃,雍容優雅轉身。
明於遠似笑非笑,一拍我的頭:“唉,你這個傻小子。”
作者有話要說:官不可無此味兩句,事見於明人張岱《夜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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