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與同遊
誰與同遊
露下鳥初定,月明人自閑。
心情一放鬆,我頓覺累到十分。
眼前的一切迅速模糊。
馬車中,坐在明於遠對麵,意識朦朧中,想想今天這一切,不禁一笑,搖搖頭。
“想什麽呢在?”明於遠似笑非笑的聲音,和著夜色,幽幽地閃爍。
“像打了一仗……真累啊。”我微閉了眼睛,含糊作答。
“唉,是啊,這會兒公子簡非正帶著他的戰利品得勝回府呢。”他幽幽怨怨的聲音傳來。
我勉強睜開眼睛:“什麽?”
耳邊傳來低笑聲。
咦?
他什麽時候坐到我這邊來了?
“睡吧,到了我喊你。”我被他輕輕抱進懷裏,立刻鬆弛,墜進黑甜鄉。
醒來時,晴光滿室。
忽然想起明於遠。
昨夜後來的一切,我怎麽想也記不得了。
他真的留下來了?睡哪兒的?
“醒了?”溫溫的聲音傳來。
轉過頭去,就見簡寧正慢慢坐在我床頭。
“爹爹,這會兒你怎麽在家?”我坐起身子問。
“昨夜在這兒等你,哪知你回來時已睡著了。”他極書卷氣的臉上,有淡淡的疲倦。
“非兒令爹爹操心了。”我心頭微酸,不禁倚在他身側。
他伸手輕拍拍我。
“前夜,皇上他……”他遲疑緩慢地說了半句,又停下來,隻轉了頭來看我。
他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在我臉上、身上一周,最後,似乎緩慢地放鬆;眼底的憂鬱,如濃雲漸漸被風一點點地吹開去。
我不由圈住他的腰,低聲道:“放心,爹爹,我還好……”
他卻極淡極淡地歎息一聲,如水煙飄渺:“非兒,爹爹真不希望你重複了我……”
什麽?
重複了什麽?
我抬起頭看他。
他的指尖已撫上我的眉眼:“唉,非兒,你生得這樣,真不知是禍是福……”
指尖上輕淡的薄荷的微涼,一點點聚攏,最後落在我心頭。
“爹——”我不由抱住他,埋首在他溫厚的胸前,“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心,卻重新不安。
“昨夜,是明於遠送我回來的?”我悶聲低問。
“嗯,非兒緊緊抱住他不肯放手,當時他臉上的神情……” 似乎是想到了一件極令人發笑的事般,簡寧語聲轉晴,如長雲一線,陽光微露。
我的臉開始發燙。
“那他……?”我聲音低得像蚊子。
“非兒,你喜歡他的,是不?”簡寧的聲音傳來,似有某種釋懷,又似隱有深憂。
我心裏越發懷疑。
總得找個機會問問明於遠。
“今天還是要去應個卯的吧?免得……這個時辰,明於遠大約也已幫你向喬清楠招呼過了。”簡寧慢慢轉向窗外,看著搖搖曳曳的竹影輕聲說。
“那爹爹……?”我遲疑地問。
“我與你一同去吧。”他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馬車上,簡寧靜靜地坐著,良久,他低聲問:“非兒,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我深覺遺憾:“倦勤齋不知還能不能繼續待下去,唉?多好的地方啊——”
簡寧笑起來,“也隻有非兒願意在那樣一個地方,過去,翰林院中這塊地是人人避之猶恐不及的。”
我也笑起來:“我又不想引人注目,不想升遷,隻求那份清靜……”突然想起以後這份清靜也許再難求得時,不禁歎息一聲。
簡寧看著我,遲疑了一會,終於輕聲問:“皇上那兒,你有何打算?”
我微怔,想起前夜他的那些話,心底的不安越來越濃。
看一眼滿臉擔憂的簡寧,我笑道:“應當沒有什麽大問題吧?阿玉多少也得考慮你與明於遠的。”
簡寧聞言卻是輕輕歎息一聲:“非兒,你不明白的,我們簡家與他慕容家的淵源……當初找來明於遠做你老師,也是出於某種考慮。你幼時頑劣不堪,其實也是我故意縱容的結果,總指望……”
什麽?
看著他,心底疑慮已達極點。
我緩慢地問:“那,這個淵源,明於遠知道嗎?”
簡寧看著我,微笑起來:“他自然知道的。”
“皇上呢?他知道不知道?”我不安地問。
簡寧略一頓,輕聲說道:“他是肯定知道的。”
哦?
今天遇到明於遠,一定要問問。
簡寧靜靜地看我,輕聲說:“非兒,昨夜我與明於遠談過,我們都覺得目前你不知道為好。”
什麽?
那為什麽今天又要告訴我這些?
“今天說這些,卻是我的意思,”簡寧的目光開始投向茫遠,似乎想起了什麽前塵往事,眼底如三月煙雨,纏綿而不勝輕愁,很久,他似自言自語,“皇上他怎麽做,我們簡家都隻能……”
“什麽?!”我不禁低喊一聲。
他一怔回頭,許是看到了我震驚的眼神,一句話就此再也沒能說下去。
心煩意亂間,倦勤齋終於還是到了。
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我現在居然連這個地方也想躲避了?
隻是,躲避有用嗎?
簡寧站在窗前,目光一直落在桌上的那隻水晶淨水瓶上。
良久良久,他愀然而歎,也不再說話。
簡寧走後很長時間,我都沒有回過神來。
這當中究竟發生過什麽?
倚窗而立,風吹進來,林氣幽微,濕潤而清涼。
這些森森古木,少說也有幾百年樹齡了吧,經風沐雨,還是這樣鬱鬱蔥蔥。
中庭老樹閱人多。
它們看到了多少人事變遷?
以它們的眼光來看,我如今的這種煩惱大約實在算不上什麽的吧?
滄海蜉蝣而已。
自失地笑笑,轉身。
不禁一愣。
阿玉不知什麽時候已坐在了我的椅子上,坐得那叫端莊沉靜。
目光似乎落在了瓶中的兩枝雪白的蓮花上。
我慢慢深呼吸,走到他對麵,笑著問:“阿玉,這個時候你怎麽會到這兒來?”
他濃鬱深黑的眼睛,靜靜注視著我,緩慢開口:“你認為我現在應當在哪兒?”
“應當”二字被他咬得較重,聲音清冷,不帶絲毫情緒。
我一愣,無言。
他卻又一個一個字的問道:“你認為這兒我應當什麽時候來?”
我繼續無語。
他看著我,突然微笑起來:“看來我們的賭約誰都沒贏。”
什麽?
他又知道了?
還是猜到了?
“他沒留下你,算你輸;可他留在你那兒,卻又是十分心甘情願的,這一來,我也沒贏。”清清泠泠的聲音,無喜無嗔。
我笑出來,由衷道:“阿玉,你真的太聰明了。”
他靜靜地看著我,微笑:“既然如此,不管你願不願意,就暫留在興慶宮吧。”
什麽?!
我不禁上前,拉著他的衣袖,急切地說:“阿玉,你還是讓我回去吧。”
他看著我,指尖輕撫過我的臉,冷冷地問:“你就是這樣央求何太醫的?”
我一怔。
“可惜,我不是他。”他放下手,聲音平穩沉靜,忽然眼底光芒一閃,“要不,你換個方式試試?”
換個方式?
試試?
懇求嗎?
什麽方式?
他細細地注視著我,悠閑自適地說:“考慮好了沒?不同意的話,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不!”我脫口而出。
“哦?”他坐得優雅閑逸,“那你想好什麽方式了?”
我隻覺得臉上忽冷忽熱。
他沉靜地看著我,一派雍容。
深呼吸,再呼吸,慢慢地放軟了聲音:“阿玉——”
聲音才發出,就見他似乎打了個寒戰,我自己也是寒粒四起。
臉就此發燙,不禁暗惱幾分。
“怎麽?”他斜挑我一眼,“沒有了?”
我猶豫再猶豫,隻得繼續,“阿,阿……”阿了半天,阿不下去。
“嗯?”他極清峻的臉上,端莊到十分,眼底卻似有笑意一閃。
隻覺得呼吸越來越不穩,禁不住上前搖著他的肩,“阿玉!”我低喊,“你小子存心的,對不對?”
他沉靜地看著我,慢慢側過頭,吻在了我手上。
我急忙後退一步,差點沒將桌上的淨水瓶給撞倒下來,手忙腳亂地扶好,已是微有汗意。
不禁抱怨:“阿玉,這隻瓶子你還是拿回去吧,放這兒,我每天看著它都提心吊膽的。”
“哦?”他清清冷冷的聲音傳來,“既如此,就放你這兒吧。”
什麽?
我轉頭瞪向他。
他也看著我,眼底波瀾不現,隻微抬身子,將我鼻端的汗輕輕地擦了。
剩下我傻看著他。
“簡非,簡侍講?”門口傳來董以仁的喊聲。
我鬆口氣,轉身,笑得真心實意:“哦?介甫來了?歡迎歡迎。”
他一怔,也笑道:“董某冒昧打擾,有一事想請簡侍講幫忙。”
我微笑道:“什麽事?隻要小弟力所能及,一定盡力。”
他清清秀秀的臉微微地紅了,低咳一聲,說:“今日董某生辰,與幾個文友約了,吟詩作賦圖個閑趣,想必簡侍講是不感興趣的。”
我嘻嘻一笑:“那是那是,知我者介甫兄也。那不知介甫今番前來——”
他不自在起來,驚疑地看看我身後,沒說話。
我也轉過頭去看,不知道什麽時候阿玉已站起來,隻背對著我們,靜靜地看著窗外。
背影鬱華挺拔。
我轉回來,笑道“介甫?”
他期期艾艾,半天才說:“我想請你幫我約一下明國師……”
“哦?”我笑著看他,“那介甫知不知道他現在哪兒?”
“我來時打明國師那兒經過,看到他正在處理事務……”這次他話說得那叫一個急切流暢。
我微笑道:“那行,話我幫你帶到,但明國師去不去,就不是小弟所能保證的了。”
董以仁笑起來,說:“隻請簡侍講約他到蘭軒聽鬆閣,別的不必多言,如何?”
“什麽?”我看著他,反問道,“我約?”
董以仁微紅了臉,說道:“但請簡侍講幫董某這個忙,如何?”
我略想想,笑了,說:“好吧,但是,聽鬆閣?”
董以仁說:“我已打聽到聽鬆閣是蘭軒專門留給你的,但請簡侍講幫忙幫到底,今夜借這聽鬆閣一用,如何?”
這小子也當真好玩,說是請求,但話音中那叫一個理所當然。
我微微一笑:“好說。”
他這時神情開始放鬆,笑道:“如此,董某謝謝簡侍講了。”
我見到他要走,忙道:“介甫兄坐下來喝杯茶,如何?”
他一怔,笑道:“改天吧,董某現在還有事。”
笑得那叫一個敷衍。
走得那叫一個迅速。
我目送著他的背影,幹瞪眼。
背後傳來清泠泠一句:“嗯,這董以仁在你麵前確實像隻孔雀,”聲音中微帶沉思,半天,又一來一句,“有趣。”
我轉過身,一笑:“確實,這小子很好玩。”
“嗯,是很好玩。”他微笑著看我,慢慢地說。
這家夥,說話向來這麽令人易生歧義的嗎?
“簡非,”他清冷的聲音傳來,“你在腹誹我嗎?”
什麽?
太過分了。
我想什麽他都能知道的嗎?
我不禁氣惱三分。
暗瞪他一眼。
他斜睨著我,轉了話題:“蘭軒聽鬆閣?”站得筆直挺拔,儀態尊榮端莊,可是說出來的話,卻是這樣的,“今晚我倆就去聽鬆閣隔壁坐坐。”
我疑惑地看向他。
“你不可以先告訴他們,否則……”他眼底興味隱隱。
否則什麽?
哼,不想也知道否則什麽。
他一笑,笑得雍榮而清冷:“怎麽?不同意?那散歸後,你就直接來興慶宮吧。”
啊?
我一聽忙問:“那是不是去了蘭軒後,我就可以……”
“嗯,”他從從容容接口,“去不去?”
我喜笑顏開,連聲道:“去去去,其實我也想去看看怎麽玩的,隻是,”我看著他,“隻怕到時候聽鬆閣隔壁會有人的。”
他別提多悠閑:“那就是你的事了,嗯?”
我暗自扁扁嘴角,說道:“好吧,我試試。我們晚點去吧,免得被他們看到,好不好?”
他靜看著我,微微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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