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重煙水
萬重煙水
人事改,三春穠豔,一夜霜繁。
朦朧中睜開眼睛時,晨光正透過素白雲錦的帳帷,淺淺淡淡地照進這張紫檀木的大床上。
瞬間清醒過來。
忙坐起身,許是聽到動靜,帳帷被內侍輕輕攏起。
就看見阿玉已經穿戴齊整。高高的冠冕,繁複的黑色嵌金絲袍服,質地輕軟,並不顯厚重。
修長挺拔的站姿;沉靜清峻的麵容;清清冷泠的氣息;尊榮端凝的神情。
原來這就是年輕的帝王慕容毓。
看著這樣的他,隻覺得陌生。
其實,我何嚐了解過眼前這人?
難怪明於遠總說我是傻小子。
不禁暗自笑笑,微搖了搖頭。
風從紫檀大格心隔扇進來,吹過南麵一排的紫檀書格,有書頁被吹得沙沙微響。
在寢殿內放這麽多書格,滿架滿架的書,這是他消磨一個又一個長夜的方式?
整個寢宮,器具近明式,簡潔樸素,一種惜墨如金的沉靜典雅。
“你醒來後總會這麽出神?”清清冷冷的聲音傳來。
什麽?
我循聲望去,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床邊,氣度端莊尊榮,眼神裏隱有笑意。
我站起來,看看不對,抬頭問他:“我自己的衣服呢?”
“就這樣穿吧,你以後都會住在這兒。”說得沉靜和緩。
什麽?!
我震驚地看向他,“不可能”三字已是脫口而出。
他朝我微微一笑,算作回答。
目瞪口呆中,他已從容出去,步履安詳,雍容優雅。
我不知道是如何回的倦勤齋。
當我坐向臨窗的椅子時,才發覺椅子上早已坐著個人。
我嚇得差點兒叫出來,轉頭看時,明於遠正深深地看著我,眼神沉靜,不見絲毫情緒。
我搖搖他的肩:“喂,你悄沒聲息地朝這兒一坐,會把人嚇出病來的,知道不?”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最後靜靜地落在我的眼睛上。
怎麽了?
一大早來這演啞劇?
還是因為擔心,所以早早地在這兒等我?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我的心咚地一跳。
“怎麽了?”我放低了聲音問他,“我……”
他卻慢慢地笑了,笑得弛然而又邪魅:“非非,我是不介意你一直坐在我腿上的,可是我不保證會做出些什麽來……”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燙著一般飛快站起來,隻覺臉上像是著了火。
他悶笑出聲,過了會兒,卻又歎息一聲。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的目光正落在了我穿的衣衫上。
頓時,我心中一陣惶惑,上前拉著他的衣袖,解釋道:“昨天,在興慶宮後麵溫泉……”
他輕拍拍我手,輕聲說:“別說了,簡非,我知道的。”
知道?
知道什麽?
他看著我,伸手撫向我的眉眼:“看這氣色——昨夜沒睡好吧。”
突然想到件極重要的事,我低了頭,緩慢複述:“他告訴我以後總必須住在那兒……”
我撫了撫肩,不禁歎息。
“你的打算呢?”他的聲音慢慢傳來。
打算?
我抬著看他。
他臉色笑容不見,隻深深地看著我。
我茫然搖頭:“我自是不同意……他如果很壞,又好辦,可是……”
沉靜的敘述,輕如春煙、溫如春煙的聲音,如處夢魅的眼神……
這一切都令我不忍心。
用什麽方法拒絕呢?
“簡非。”明於遠的聲音傳來,居然已是清冷一片。
我瞬間回過神,重新看著他。
他已是變了神情,隻是慢慢地,極靜極靜地看著我,眼中竟似深慟。
我十分震驚地看著他。
他靜靜地站著,眼神中漸漸地隻剩下寂寞,極致的寂寞。
如蒼山遺雪,蒼蒼茫茫,孤獨傲然。
我看著這樣的他,心,開始慢慢地疼。陌生的疼痛。
很久,隻聽他低聲說:“簡非,十年來,我看著你一天天長大。年幼的你,時常流露出孤獨憂傷,令我常想將你擁在懷裏。後來,故意言語相激,你慢慢會惱怒,會發火,這才像個孩子。”
我聽著聽著,前塵往事,一幕幕浮現。
漸漸地隻覺滿心的酸澀。
“你漸漸地長大,性情卻一天比一天地開朗,看著這樣純真活潑的你,我心裏真高興。”他的聲音輕輕傳來,輕得如風拂琴弦,聲音那麽溫柔,卻又那麽憂鬱,“那天你為成親的事煩惱,說你不願意與姑娘成親時,你知道不知道我心底的喜悅,以為你終於地看到了十年來在你身邊的我。可是又不像……”
這樣的話聽在耳中,我的心激蕩難抑,隻想他別再說下去。可是他似乎隻想將話滔滔不絕地一次說完……
“我一次次地試探,看你第一次露出害羞的神情,看你第一次溫順地依在我的懷抱中,看你第一次吻上我的頸,我竟是如此喜悅。以為你終於懂了。可你卻又時常糊塗,我想沒有關係,就讓我慢慢教你吧,看著你慢慢地懂得,悄然展露你的熱情,隻在我麵前展露。你的溫柔,你的迷茫,你的彷徨,……哪知道,我還沒有來得及教會你,……一夜之間,你的心中居然開始有了第二人。”
不是這樣的,我在心中低喊,可卻如遭夢魘,一個字也發不出。
他細細地撫著我的臉,目光一寸寸地在我臉上流連,仿佛要將這一刻永遠記在心中,又仿佛在一點一滴地將我從他的腦中、心中刪除。
他睛神中的沉痛,似淩遲,令我心疼痛到連呼吸都艱難。
我心底恐慌到極點,卻不敢開口,隻怕一開口,就會淚下如雨。
他低聲道:“如今,你連申辯都免了,是不是?”
“也好,”他突然將我擁進懷裏,他的顫動,如雪花抖落,片片落在我的心底,“簡非,從此就這樣罷。”
他驟然放手,頭也不回地去了。
背影孤高而挺拔。
走了?從此人海茫茫,相遇如陌生?
想到它,我隻覺一切皆灰。
外麵千樹濃綠,是夏的極致;桌上雪白的蓮花兀自在涼風在搖曳。
鳥鳴宛轉,哪知人情變更於一瞬。
一瞬。
瞬間的猶豫,令我失去了一切。
當我明白自己的心時,哪知卻隻剩下失去?
失去?
我回過神,發足追出去,喊道:“明於遠,你……”
哽咽的聲音,令這聲低喊,被風吹散,零亂不堪。
外麵人來人往,我再也顧不得,隻覺臉上縱橫冰涼。
突然身後有人輕輕拍著我的肩,回頭,見阿玉默默地站在我身後。
我茫然抬頭看向他,輕輕地對他說:“明於遠,他不理我了……”
突然就覺得寒冷,寒冷到天地間的蒼涼在這一刻全水一般傾泄而來。
不禁顫抖起來。
阿玉伸出手,慢慢地將我圍進了懷裏,輕輕地撫著我的背。
我緊閉上眼睛,隻想阻止那止也止不住的奔流。
不想這一閉眼,沒有看到明於遠的回頭,沒有看到他臉上驟然而起的蒼白。
而今漸行漸遠,漸覺雖悔難追。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是如何回的倦勤齋。
我回過神來時,隻見阿玉靜靜地站在窗口,不知在想什麽。
我忽然想起什麽,對他說:“我現在想回去。”
“回去?去找他?”他目光轉向我,沉黑濃鬱,聲音清冷,沒有情緒。
“是的,我必須去找他。我不能讓他就這樣不理我……”我焦急地看著他。
他似乎猶豫了一陣,卻終於低聲說:“簡非,依我看,你可以不必去的……”
“不,”我拉著他的手,“讓我去吧,今天我一定要去告訴他……”
“如果,我不答應呢?”他靜靜地看著我,緩慢而清晰地問。
可話音裏卻是決定,不容置辯的決斷。
“阿玉,別逼我,我不想恨你。”我一字一字輕聲回答。
“哦?恨我?”他伸出手,撫上我的眼睛,指尖的清涼令我一顫。
他極靜極靜地看著我,突然就笑了,笑得如寒冰破水,不帶溫度。
“好吧,簡非,我放你回去”低沉的聲音傳來。
我不禁一陣放鬆。
還好。
“不如這樣吧,”他微笑著說,“我們來訂個賭約。”
賭約?
“如果今夜明於遠能留下你,而且必須是心甘情願的,我從此就放手讓你走,如何?”他輕聲說。
什麽?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我答應你。”我幾乎有些迫不及待。
“如果你輸了呢?”他沉靜端凝的聲音,一瞬不瞬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
我輸了?
這應當是不可能的吧?
“我就留在興慶宮……”話才出去,隻感覺心卻一疼。
“好。”他眼中光華一現,“那你就去吧。”
聲音也不太穩定。
一聽他這樣說,顧不得多看多想,我已轉身離開。
隻覺背後一道沉靜而灼熱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我,直至看不到。
這個這個,這章看完,別……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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