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沉醉

春風沉醉

澹月華燈春夜。送東風、柳煙梅麝。

回家衝了簡易淋浴,換了件淡黃絲質長衫,找了根同色的絲帶將頭發綰了,來到明於遠府中時,已是新月初上。

有管家站在門前,見我來了,殷勤提燈將我引進後園門口,便退下了。

書房前的庭院裏,明於遠正負手靜立於一株海棠下。

他也換了衣衫,隻白裳一襲,背影挺拔秀頎,卻又似乎微帶了些慵懶疲倦。

院裏沉靜如水。

夜風微拂,清光涼瀉,花枝搖曳。

刹那間我有些恍惚。

“來了?”他並不轉身,“來看看這花吧,今年開得繁盛。”

低沉磁性的聲音,溫如春夜。

我笑道:“你這國師做得好不悠閑。我來時,家裏前廳燈火通明,候見的、請示的、匯報事務的,鑽刺經營的……爹爹忙得陀螺似的連軸轉。”

我吃痛,他笑轉身已在我頭上彈了一下,“簡非,你小子真會煞風景。”

我作羞慚貌:“唉,小子愚魯,沒能學得我師萬分之一,愧甚愧甚。”

他哈哈大笑:“罷了罷了,這花是沒法看,到書房坐坐吧。”

書房裏依舊一塵不染。

揀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泠泠小窗風,不絕涼似水。

絲幔微動,如湖波輕漾。

一旁台上,燃得絳蠟數支,光華搖曳。

檀香極淡極淡,若有若無,如薄露初零,葉尖輕顫;長天夜霽,纖雲微抹。

我微笑,看向明於遠:“這書房簡雅。”

他並不言語,隻是站那兒靜靜地看著我。

我目光收不回來,隻得微仰頭也看著他,漸漸地就覺得哪兒不對勁。

忙低了頭取過桌上茶杯,喝一大口,卻嗆了,咳嗽不已。

他低笑,上前輕拍我的後背。

我臉發燙,回頭瞪他一眼:“離我遠點,就知道接近你準沒好事。”

他卻笑得更大聲,十分高興的樣子。

我氣惱不得,突然心念一動,笑嘻嘻地對他說:“不如我們來下五子棋吧,輸一局罰喝一杯酒。”

“哦?五子棋?”他眼中光芒輕閃,“就是你和那倆內侍玩的東西?”

我沒注意他話中毛病,隻連連點頭說:“對對對,就是那個五子棋。”

拿起桌上紙筆,畫了格子,講了規則,準備下。

明於遠一派悠閑地坐在了我對麵,“你確定賭酒?”

嘿嘿,當然。

五子棋我是常勝將軍。

以前那麽厲害的家明也不是我對手的。

今天一定要將他灌醉,哈哈,他喝醉了一定很好玩。

想像這隻狐狸醉態可掬的樣子,我簡直樂不可支。

明於遠突然哈哈大笑:“簡非,你小子表情太好玩了。”

表情?什麽表情?

我抬頭看著他。

他眼中光芒一斂,即傾身上前,在我耳邊低語:“那就來吧。我想再次看你的醉態已想好久了。”

耳邊微熱的氣息,突然變濃的檀香味,使我不自禁地後仰,要不是他手快抓住我,我差點兒沒摔倒。

“喂,你!”我怒瞪他,“再次警告你,不許靠近我。”

他笑著坐回去,慵懶地斜倚著椅背,說:“行,我們來下吧。”

下了十盤,他喝了十杯酒。

再來五盤,他又喝了五杯。

隻是,棋,我越走越慢;酒,他越喝眼神越清亮。

到第十六盤上,我居然輸了。

我坐在那兒,覺得不可思議。

疑惑地抬頭看他。

他卻已親手斟了酒,遞給我,笑得那叫一個歡。

“來吧,非非,是你自己喝呢,還是我喂你喝?”他聲音低暗,笑意濃濃。

我忙站起來,環顧窗外:“哎呀,都這麽夜了,爹爹要擔心我了。酒,下次喝吧。”

抬腿往外走,沒想他站在那兒動也沒動,我差點兒沒撞進他懷裏。

他低聲笑:“不著急,喝完這杯回去也不遲的。”

我抬頭求饒:“不行不行,這酒我肯定不喝,要不,我告訴你認得陶掌櫃的事,好不好?”

“不夠。”他笑得那叫一個篤定。

酒被他一飲而盡,杯子放桌上,可人卻不讓步。

那他還想知道什麽?我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發明“?聽鬆二字是我寫的?我的琴藝、書法原來還過得去?我會的,還不僅是這些?還是,我隻是茫遠時空中的一縷遊魂?

我慢慢看向他,眼睛漸漸發澀。

他神情微變,伸手將我圈進了懷中:“好了好了,不喝就不喝吧。”

我笑起來:“我就知道我師最好了。”

說罷伸手將他反抱住,頭埋進他的胸前。

身上的檀香味也令人心安。

他身子微僵,過了會兒,聲音自頭頂傳來:“簡非,你有沒有看中哪家姑娘?朝中想找我作伐之人很多啊。”

我一聽,一陣寒意自脊椎低部傳來,不自禁地輕顫起來。

他低笑起來:“簡非,你這反應可真特別。”

我忙抬起頭來,認真地看向他:“你可千萬別答應什麽,我反正是不想成親的。”

他低頭看我,微笑起來,卻又歎息一聲,在我耳邊說:“好,不答應。不過,你可得答應我一件事。”

我見他這樣說,忙問:“好的,是什麽事呢?”

他雙臂一緊,將我更靠近他:“記住,什麽時候也不要在別人麵前喝酒,什麽時候也不要讓別人看見你喝醉的樣子。”

我笑著掙開他的懷抱,橫了他一眼:“你抱我這麽緊幹嘛?就這事啊?行,我答應你。不過你得先告訴我,我喝醉了是什麽樣子。”

他靜靜地看著我,笑意微掩,眼中光芒漸漸變得濃釅。

我以為他要說什麽,哪知他卻咳嗽了一聲,轉身說:“走吧,傻小子,我送你回去。”

春風真個,取將花去,酬我清陰滿院。

倦勤齋窗外有幾棵古樹,暮春四月,花事闌珊;隻濃翠欲滴,清氣喜人。

這日午後,我坐在窗前繼續講故事。

原本是輸的人講,可小李子、小衛子肚裏的故事很快被掏空,再說不出什麽東西來。

倆小子就抗議,說我隻聽不講,沒有義氣,因此纏著我講。

我聽著這“義氣”二字,又看看他倆,心思一轉,已想起個故事來。

《鹿鼎記》。

於是開講,這二人聽得雙眼發直,又雙眼放光。

我心中不禁微微一酸。

他們年齡與我相仿,卻為生計到如此境地。

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他們聽到韋小寶居然敢在皇宮內偷食,十分替他緊張;聽到與小玄子“死約會,不見不散”打架事,又覺得特別好玩;聽到這小玄子天天換新衣,又開始猜測這小玄子的身份。

“這日午後,那韋小寶悄悄來到上書房,突然有人進來了,他隻得躲在書架後麵。不想來的人,卻是皇帝和幾個十分厲害的大臣……”

我講著,他二人神情十分緊張,到如同自己身陷險境般。

心裏好笑,抬頭卻見阿玉走進來,我不動聲色,繼續:“那凶惡的大臣這時氣勢洶洶地向皇帝逼近來,少年皇帝‘啊’的一聲驚叫,從椅子中跳了起來,一側頭間,正好韋小寶也探出頭來,兩人一照麵,韋小寶也是‘啊’的一聲,隻聽他叫到……”

我突然瞪大眼睛,神情惶恐地站起來、朝著他二人身後大喊一聲“皇上!”

其時,阿玉正站在他倆身後,聽我這一聲喊,不覺一怔。

他二人本來就已十分緊張,突然見我這樣,也一起回頭,正看到阿玉無聲無息立於身後,兩人頓時嚇得臉色雪白,神情張惶到十分。

我看著他們,不由撫著桌子哈哈大笑,笑得淚都下來了。

好半天,我顫抖著手,指著他們,可還是喘不過氣來,一句話怎麽也說不完整。

“阿玉……阿玉……,你來啦。哎呀,哎呀……,”我揉著肚子,“瞧,這倆小子嚇的……”

阿玉已緩了神情,微笑著上前拍著我的背:“在做什麽?”

我漸漸平靜了氣息,仰頭笑對他說:“講故事給他們聽啊。”

他看著我,自自然然地抬起手,將我眼角殘餘的淚花揩去。

我嘻嘻一笑,又胡亂用衣袖一抹,起身倒了一杯茶給他:“怎麽今天有空來這兒?”

他已坐下,坐得那叫一個閑雅。

整個人沉靜,端凝,卻又看得出此時心情十分好。

“說說看,是個什麽故事。”他坐姿筆直,意態放鬆。

真有他的。

我於是挑了講,他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當聽到韋小寶初遇小玄子時,他眉一微凝,眼底有笑意輕現。

這家夥聰明啊,估計已猜出小玄子的身份了。

聽到韋小寶如此不合禮法與小玄子“死約會”動真格地撕打時,他笑意更濃。

聽到韋小寶被小玄子逼了認師傅時,他已是哈哈大笑:“哪裏出來的這糊塗小子……”他突然頓住,看向我。

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聲音清冷,卻又無限歡悅的樣子。

怪人。

“我說簡非,你不如也認我做師傅吧。”他凝望我,眼裏笑意十分。

“哦?”我微仰了下巴,斜看他,“那你告訴我,你有什麽是可以教我的?”

他輕笑:“你跟明國師學什麽?”

我接口:“風花雪月。”

他一愣,隨即又是一陣大笑:“風花雪月,哈哈,你身上哪有半分風花雪月的影子?”

“嗯,可見明國師並不能勝任哪——”他居然也拖長了聲音,“不如轉投阿玉門下,讓我來教你,如何?”

我見他這樣,也就渾不當真:“好啊好啊,阿玉老師在上,請收簡非一拜。”

說著朝他微微一躬。

他手微抬,一句“免禮”,聲音沉厚,眉宇間那叫一個嚴肅莊重,動作那叫一個優雅。

霍,真會演哪。

我笑嘻嘻地直起身子看著他。

見我打量他,他微微一怔,神情隨即鬆弛下來:“簡非,記住了,以後你是我的徒弟了。”

說罷大笑出聲。

“來,這是為師的見麵禮。”說著從身側取下一塊玉,笑放到我手裏。

啊?

我站那兒,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愣是沒反應得過來。

手裏拿著塊著手成溫的玉。

怎麽說著說著到變成真的了?

他凝望著我,墨黑的眼裏全是笑。

終於忍不住,又朗聲大笑,站起來,將我往懷中一帶,在我耳邊說:“記住了,風花雪月,嗯?”

說罷,還朝我眨眨眼。

我頓時覺得這四個字變得說不出的曖昧。

漲紅了臉,急掙出他懷抱,剛想說話,他卻伸手在我唇上一按:“不許反悔。”

說完,施施然向門口走去。

高而挺拔的背影,閑適的步履,從容不迫的風度。

漸漸地出了門,漸漸地看不見了。

剩下呆若木雞的我與僵如木雕的李、衛二小子。

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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