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電話幽靈
餘額不足
“連朝濃霧如鋪絮,已識嚴冬釀雪心。
積氣入渾天未剖,垂雲作海陸全沉。
日高微辨樓台影,人靜遙聞雞犬音。
病眼更無花恣賞,待飛六出付行吟。”
——錢鍾書《大霧》
2006年正月初六,川東丘陵的這場大霧,正如詩中所寫的那樣,象團團用藍墨浸染透的棉絮堆積在空中,混沌的天地好象還沒有被盤古的利斧劈開。山林、溪流、道路、行人,全都被這濃厚的黑霧吞噬了,連時間也沒留下,現在不知道是早晨還是傍晚。
霧濃霜重,能見度低,人們一般就選擇呆在自己家裏或別人家裏,家以外的世界完全消失在這蒙蒙迷霧之中。
斷斷續續的鞭炮聲告訴人們春節還在繼續,這其實是請客吃午飯的時間了。春節期間,不管在鄉村還是城市,人們都要選定某一天宴請親戚朋友,這種習俗叫做“會客”。酒桌上,大家推杯換盞,殷殷相勸,縱情地享受著節日的閑暇,釋放著一身的辛勞,深化著一年的情誼。
東方銘搖搖晃晃地走在白霜覆蓋的麥田之間,黑色的衣領遮住了他的頸脖和下巴,淡藍色的鏡片遮住了他的眼睛,寬闊的額頭下隻有濃密的劍眉和挺直鼻梁露在外麵。雖然臉上被遮住了大半,但小麥色的皮膚和棱角分明的線條還是顯露出這張麵孔的俊朗。他身材頎長,飄逸的風衣使他顯得挺拔,就象一棵飄浮在濃霧中的鬆樹。
中午是蓮花中學教務主任陸長中家裏會客,還沒吃幾口菜客人們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相互敬酒。幾個幾天不見的弟兄夥一杯一杯複一杯假眉假眼地表達著想念之情。三杯下肚,東方銘的豪氣油然而生,你來我往也開始用酒詮釋起情意來。
兩個小時過後,屋裏除了喝飲料的女人和小孩外,男人們全都暈暈乎乎滿臉通紅。再喝下去肯定就會有人“現場直播(當場嘔吐)”了,酒宴到此才基本結束。
飯後打牌是約定俗成的程序,牌局從午飯後開始一直要到晚飯甚至次日早飯時才會結束。東方銘謝絕了兄弟們打牌的邀請告辭回家,他今天帶著“東方不敗”的豪情喝了很多,再在這裏呆下去很快就會“現場直播”了。
陸長中在蘆蓮鎮上繁華的地段買了兩個門麵修了一棟三層樓的樓房,平時他們一家都住在學校裏麵,假期才在自己的樓房裏居住。從他家的樓房出來,東方銘並沒有沿著蘆蓮鎮唯一一條筆直寬闊的街道回家,而是繞到了大街後邊的田野裏。因為從小生活在農村,東方銘對土地中散發出的莊稼味道感到特別親切,一年四季工作之餘都喜歡在莊稼地裏轉來轉去。今天雖然有些酒醉,但他還是下意識地繞到了這片麥田裏。
陸長中家離蓮花中學就四五百米,東方銘知道從田野中同樣可以繞道回家的。雖然已經午後,濃霧還是絲毫未減。東方銘摘下眼鏡哈了一口熱氣然後用手帕擦了擦,戴上之後還是看不清五米以外的東西。
田間小路很窄,農民們為了多種一棵莊稼不斷蠶食著路麵下的泥土,小路就越來越窄最後變成了區別田與田界限的田埂了。東方銘幾次踩到了路下的土溝裏,好在是冬天,溝裏沒有水,但麥苗上的霜露還是把他褲腳全都打濕了。他微笑著搖搖頭,霜露下的麥苗青翠欲滴,就是摔在田裏打幾個滾兒他也滿心歡喜。
濃霧似乎把一切都藏了起來,但還是有一絲聲音隱隱約約傳進了東方銘的耳朵。聲音藏在霧裏,好象就在耳邊,仔細一聽又象在遙遠的天邊。東方銘很快聽出了聲音的韻律,是他設置成手機鈴聲的那首《丁香花》。他慢慢停下了腳步,目光投向了左前方。
左前方是學校後麵的花果山,漫天的濃霧把他和山分隔在兩個世界。他執拗地望著那個方向,好象看見了山坡上盛開的丁香花,還有花下埋著的那個讓他魂牽心裂的美麗女孩……
他想看得更清楚些,便使勁睜大了眼睛,可是那個丁香花一樣美麗的女孩反而不見了,眼前剩下的隻有一片揮之不去的迷茫。
幾絲冰涼地小雨點落在東方銘的臉上,他不由打了個寒顫,心裏突然難受起來。他趕緊竄到一個糞坑邊沿,剛一彎腰,一股穢物就從口裏噴射出來。一陣牽腸掛肚的嘔吐後他直起腰來,掏出餐巾紙擦幹淨嘴角的汙物。如釋重負的感覺讓他清爽了不少,雖然頭還暈得厲害但比剛才好受多了。他感到有些刺骨的寒冷,於是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東方銘的家在學校一棟單身教師宿舍的五樓上。因為放寒假,校園裏空空蕩蕩,隻有掛在宿舍走廊裏泛發著紅暈得燈籠還聚斂著一些人氣。東方銘頭重腳輕地爬上五樓,打開房門直奔臥室,甩掉鞋襪外套拉過被子倒頭就睡。
“你說你最愛丁香花…多麽溫柔的花,卻躲不過風吹雨打…”從枕頭底下傳來一陣手機的鈴聲,把東方銘從昏睡中吵醒。他不太情願地閉著眼睛摸出了電話:“喂,哪位?”
電話那頭沒人回答,他有些納悶:明明電話裏是有響動的怎麽不說話呢?東方銘睜開眼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外地號碼,便又“喂”了幾聲,電話裏除了悉悉索索的聲音外還是無人回答。估計是哪個不小心按錯了鍵打錯了電話吧,東方銘迷迷糊糊地掛了電話,又倒頭沉沉睡去。?
正月初八學生返校補課,東方銘暈頭轉向地忙完班務已經下午第二節課了。坐在辦公桌旁歇息時,他發現魚缸裏那條黑色的金魚黑背脊向下白肚皮朝上已死去多時了,另一條白色的金魚也奄奄一息地臥在水底,有氣無力地張合著嘴巴,半睜著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這個遲來的主人。
一絲內疚和不祥湧上心頭,東方銘暗暗自責春節期間忽略了對金魚的照顧,這兩條金魚還是文理分科時一個叫張潔的女生送給他的呢。?
“就這樣匆匆你走了,留給我一生牽掛…”手機又唱響了那首流行歌曲,把東方銘從混沌中拉回到眼前。
“又是哪個家長呢?”他暗自嘟囔了一聲,接聽了這個外地電話,那頭是一個低沉的女音:?“你是張潔的班主任嗎?”?
“以前是,現在不是,她在另一個班…”?
“那她一直說你是她班主任,她用手機撥的最後一個電話就是這個號碼啊!”?
她“最後”兩個字的音調讓東方銘有種不祥的感覺,果然,後麵的話馬上映證了他的這種感覺!
“張潔已經在前天下午兩點半去世了…我是她的主治醫師,我們已經盡力了…太晚了…她治療期間經常說起你和你們班的事…去世前還讓我撥通了你電話,她是聽著你的聲音咽氣的……”
後麵說的什麽東方銘根本聽不見了,就這幾句話已經又把他震回到更加混沌的世界裏,好象被《紅樓夢》中的茫茫大士和緲緲真人帶進了離恨天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