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榻榻米
第五十七章 榻榻米
這是塚本恕在燕州逗留的最後一夜,而他的下一個目的地,則是扈瀆。
懷瑾的生平履曆掩蓋了很多東西,比如說她的出生,比如說她那尊貴逼人的旗貴姓氏,然而她的大致生活痕跡,卻無法抹去。履曆上說,舊國十三年底,那旗王朝遺留的最後一班男女老幼被馮玉詳的軍隊浩浩湯湯趕出皇禁城後,她在扈瀆。
她就是“闕”。塚本如此肯定,他已迫不及待要將她軟禁起來,生怕這幾天走漏了風聲節外生枝。
東交民巷晦僑旅館的這個套房裏,胡校正盡其所能地討好塚本,如今他對塚本的情誼除了熱愛還有一層莫名的畏懼,這種隱隱的畏懼卻在某種程度上加深了他的熱愛。這天下諸事,也許存在的就確有其道理罷了。
“塚本君,你這樣心不在焉,讓胡校很是失落。”
塚本看向他,笑了一笑卻沒有答話。
“你對那個女人如此感興趣,難道一個女人會比我好?”此時的胡校,雙眸飽含委屈。
這世上男男女女,無論是何種性別、何種性質,甜蜜時的情話和嫉妒時的酸話,大抵都是一個樣子。說酸話時往往瞅準了對方會否定的、最壞的假設,任性而恣意,目的是讓對方否定,從而讓自己聽到一些好話,獲得一些平衡,不幸的是,萬一沒有找準那個點,恰巧說到了對方心裏去,對方又不願意或者不屑於掩飾,那麽你將輸得很慘。
問出這樣的話,原本就是輸了。又或者,情愛中本沒有輸贏。得到你的心便永遠不會輸,得不到,擺出怎樣的姿態都是輸。
然而塚本有時是仁慈的。
“胡桑,她隻是一個獵物,獲得這個獵物,我塚本恕便向理想更加邁進一步。”
胡校想了想,“塚本君的理想,究竟是什麽?”
“啊,我的理想,為大晦國帝國和天皇奉獻一生。”
“不,塚本君,真正的理想。”
塚本哈哈大笑起來,目中透出一絲散漫和桀驁,“那是一種極致的自由,我想要做的事情,都能做到,我想要得到的東西,都能得到。”
燭光昏黃而晦暗,配上這種真空似的安靜,若不是守著榻上的這個人兒,真紀恐怕是多呆一秒也要窒息。
是的,房間裏靜得空靈,門窗都是死死掩上,這又是最角落最為偏遠的一個房間,和這個夜晚這座宅院裏經營著的一切勾當都遠遠隔開。真紀跪在榻榻米一旁,榻上的人兒虛弱到了極點,甚至沒有了睜開眼睛的氣力,然而就在這樣的寂靜中,她的呼吸仍然氣若遊絲,真紀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仔細辨聽。
“懷瑾君。”她輕喚她的名字,她有種感覺,即做“參謀”並不是她的內心所願,在這生死交相的時間與空間的一隅,她想要叫她的名字。
這一聲近似耳語,在這空寂的房間裏卻被無限放大。榻上的人似是聽到了,她的眼皮輕輕顫了一下,像是努力要睜開,卻抵不過那沉重。
“你能聽到我,對嗎?”真紀繼續輕聲說道,“我是真紀,放心,我會守著你,不讓你受到傷害,等你好些了,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懷瑾的眉心像是要微微鎖起,可剛暈出一絲漣漪便又作罷,她似乎連皺眉的力氣都沒有,真紀暗下思忖,這到底是中的什麽毒?今井和他的同夥究竟是否要置她於死地?
她走到窗邊,打開窗戶,想透進一些夜晚的鮮冷空氣來,沒想剛剛打開窗,便看到外麵不遠處兩個荷槍的晦國士兵,隨著窗戶打開,他們不約而同端起槍,黑漆漆的槍管直對著窗口。
真紀失聲驚呼,趕緊關上窗戶,離開那個是非之地。她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兒,沒想到今井這麽快就布置得如此周全,這可如何是好?
再看榻上,懷瑾的頭似乎較之剛才稍稍轉了個方向,定是自己剛才那一聲驚著了她,拚了力氣動了一動。
真紀重又跪坐到榻邊,見懷瑾的臉上、頸上複又滲出一層汗來,她拿帕巾輕輕給她擦著,邊輕聲安慰道:“別擔心,剛才我開窗戶,不知哪裏竄出一隻野貓,嚇了我一跳,真是對不起。懷瑾君你好好休息,我在這裏陪著你。”
門廊上傳來腳步聲,是軍靴踏在地上沉悶的聲響,真紀的心揪了起來。
腳步聲在門口停下,接著門便被一把打開,今井出現在門口。
“真紀!你怎麽會在這裏?幸子呢?”今井黝黑的臉在這昏暗的燈光中很難辨出什麽,隻剩一口森白的牙齒,隨著嘴巴的開合若隱若現。
“今井君,幸子去陪原田少佐了,我來接替她。”
今井瞅了她一眼,又伸頭往裏看了看,“怎麽,還沒有給她換衣服?她可是要在這裏呆上幾天了,得舒舒服服地躺好了。”說完便獰笑起來。
“是,真紀這就給她更衣。”
今井哼了一聲,一把捏住真紀的下巴,“你在這裏給我看牢了,出了點差錯我要拿你是問,明白沒有?”
“是,真紀明白。”真紀的下巴讓她捏住,微微仰著頭,那語氣竟是不卑不亢。
今井放開了她,忽然覺得今天的事情雖緊張卻很順利,剛剛跟塚本也交了差,周末也到了,想到這心情大好,哼著小曲兒走了。
真紀反鎖上門,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榻上的懷瑾,這便走向裏間浴室,接了一盆溫熱的水來擱在榻邊,拿毛巾浸了。做完了這些又看了看和衣躺在榻上的懷瑾,頗覺猶豫,若是別的女子,她不會覺得異樣,可現在麵對的,是懷瑾。
躊躇片刻,她輕聲說道:“懷瑾君,現在我要為你擦身更衣,請你不要介意才好,畢竟大家同為女人,應該是沒有什麽關係的。”說完這些,她又覺得那後麵加上的那兩句實屬心虛。
說完等了一會兒,不見懷瑾有任何反應,她便伸出手至其領口,那身軍裝依舊扣得一絲不苟、嚴嚴實實,她摸到第一粒紐扣,手指竟微微顫抖起來。
“懷瑾君,真紀會小心照料你。”說完撥開了第一顆紐扣,露出一片瓷白的頸,一縷汗濕的頭發貼在上麵,黑白分明。
褪去了外套,隻剩裏麵一件散著皂香的白襯衫,原本漿得挺括,這會兒被汗浸濕,緊貼在身上。
真紀又猶豫起來,抱著膝頭坐著,又拿手指沾了沾盆裏的水,還是熱的,便伸手解了襯衫的兩顆紐扣,將毛巾擰了擰,輕輕地幫她擦拭額頭、臉、頸部,再往下該怎麽辦?這可真可笑!平時和這裏的姑娘一起沐浴都沒覺得有問題,她輕顫著手指將那襯衫的紐扣一路解開,擰好了毛巾,將臉別到一邊不去看她,手上約莫著擦拭起來。
她仿佛這輩子都沒有如此緊張過,即便是在這樣的情勢下。手心隔著溫熱的毛巾,竟感覺到了對方身體的錯落,這讓她緊張也自責到了極限,仿佛自己在這種時候占了懷瑾的便宜。手上動作加快,在水裏搓洗了毛巾,又小心翼翼將她側過身去,將背上的汗擦去,一把剝下襯衫和裏麵的貼身小衣,將那素白的日式睡袍給她換上。
一切打點妥當,真紀收拾好了屋子,又去了浴室將懷瑾換下的衣物洗淨掛好,這才走回睡房,她看著榻上的女子,和平日裏那個冰冷不易接近的軍官完全不同,眼前這個女子,深埋在被褥中,素顏皎白,墨黑的長發散在頸上、被單上,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楚楚之態。
真紀歎了口氣,跪坐在懷瑾身旁,她的一截手腕露在外麵,在白棉睡袍寬大的袖口中纖細而修長,真紀握住那手,本想將它送回被褥中,卻突然不舍起來,就那樣拉著她的手,此刻冰涼而纖柔,她幹脆躺倒在她身邊,側著身子朝向她,將那纖手貼在自己臉側,溫著它,眼角不覺滾出一滴淚,落在那手上,懷瑾的手指竟動了動。
真紀趕緊跪坐起來,“懷瑾君!懷瑾君!你能動了嗎?”
懷瑾的眼皮輕顫著,終於,掙紮著睜開了眼,但隨即又閉上了,靜默,她仿佛在積攢力氣,又是一番努力,她的手指動了動,竟費力地勾住真紀的手指。
這是藥力開始分散減弱了嗎?真紀驚喜地想著,她將懷瑾的手重新拉到臉上溫著,“懷瑾君。”
懷瑾的唇微微分開,她努力想說什麽,真紀將臉湊了過去。
這是體力與意識的掙紮,懷瑾終於斷斷續續地發出虛弱的聲音,“知瑜……瑜兒……”